【原文】
余性耽孤寂,而不能自闲。卷轴笔砚,自束发至今,无数十日相离也。三十以前,讲考证之学,所坐之处,典籍环绕如獭祭。三十以后,以文章与天下相驰骤,抽黄对白,恒彻夜构思。五十以后,领修秘籍,复折而讲考证。今老矣,无复当年之意兴,惟时拈纸墨,追录旧闻,姑以消遣岁月而已。故已成《滦阳消夏录》等三书,复有此集。缅昔作者,如王仲任、应仲远,引经据古,博辨宏通;陶渊明、刘敬叔、刘义庆,简澹数言,自然妙远。诚不敢妄拟前修,然大旨期不乖于风教。若怀挟恩怨,颠倒是非,如魏泰、陈善之所为,则自信无是矣。适盛子松云欲为剞劂,因率书数行弁于首。以多得诸传闻也,遂采
庄子之语名曰《姑妄听之》。乾隆癸丑七月二十五日,观弈道人自题。
冯御史静山家,一仆忽发狂自挝,日作谵语云:“我虽落拓以死,究是衣冠。何物小人,傲不避路?今惩尔使知。”静山自往视之,曰:“君白昼现形耶?幽明异路,恐于理不宜。君隐形耶?则君能见此辈,此辈不能见君,又何从而相避?”其仆俄如昏睡,稍顷而醒,则已复常矣。
【翻译】
我的性格甘于寂寞,不愿意自己闲着。书籍笔墨等,自从我上学读书起,就从没有几十天离开过。三十岁之前,我讲究钻研考证的学问,平常坐的地方,各种典籍像獭祭一样环绕着。三十岁以后,我的文章传扬于天下,更注重文字修饰,常常彻夜构思。五十岁以后,负责主管编辑整理秘籍,又回过头来讲求考证。如今老了,再也没有当年的兴致了,只是偶尔拿过纸笔,追写旧闻,姑且用来消磨时光而已。所以在写成《滦阳消夏录》等三本书之后,又有了这个集子。缅怀古时的作者,如王仲任、应仲远,他们的著作引经据典,博采兼收;陶渊明、刘敬叔、刘义庆等人的著作,风格简淡、自然而妙趣深远。我实在不敢狂妄地以先贤自比,但是本书的大旨则期望不要违背风俗教化。至于挟嫌报复、颠倒是非,像魏泰、陈善那样的做法,我自信是没有的。恰好盛子松要给我出版这本书,因此写几句话放在前面。因为本书的素材大多是来自于传闻,于是便取《庄子》中的一句话,定名为《姑妄听之》。乾隆五十八年七月二十五日,观弈道人自题。
冯静山御史家有个仆人忽然发狂,每天打着自己的嘴巴,说胡话道:“我虽然潦倒不得志一直到死,毕竟还是有头有脸的。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狂傲不给我让路?现在要惩罚你,让你知道。”冯静山亲自去探望,说:“您是在白天显形吗?阴间与阳间有别,您这样做恐怕不合适。您是隐形吗?那么您能看见这些仆人,这些仆人却看不见您,他们又怎么回避呢?”他的仆人随即就像昏睡的样子,不久便醒过来,恢复正常了。
【原文】
门人桐城耿守愚,狷介自好,而喜与人争礼数。余尝与论此事,曰:“儒者每盛气凌轹,以邀人敬,谓之自重。不知重与不重,视所自为。苟道德无愧于圣贤,虽王侯拥彗不能荣,虽胥靡版筑不能辱。可贵者在我,则在外者不足计耳。如必以在外为重轻,是待人敬我我乃荣,人不敬我我即辱,舆台仆妾皆可操我之荣辱,毋乃自视太轻欤?”守愚曰:“公生长富贵,故持论如斯。寒士不贫贱骄人,则崖岸不立,益为人所贱矣。”余曰:“此田子方之言,朱子已驳之,其为客气不待辨。即就其说而论,亦谓道德本重,不以贫贱而自屈;非毫无道德,但贫贱即可骄人也。信如君言,则乞丐较君为更贫,奴隶较君为更贱,群起而骄君,君亦谓之能立品乎?先师陈白崖先生,尝手题一联于书室曰:‘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斯真探本之论,七字可以千古矣!”
龚集生言:乾隆己未,在京师,寓灵佑宫,与一道士相识,时共杯酌。一日观剧,邀同往,亦欣然相随。薄暮归,道士拱揖曰:“承诸君雅意,无以为酬,今夜一观傀儡可乎?”入夜,至所居室中,惟一大方几,近边略具酒果,中央则陈一棋局。呼童子闭外门,请宾四面围几坐。酒一再行,道士拍界尺一声,即有数小人长八九寸,落局上,合声演剧。呦呦嘤嘤,音如四五岁童子;而男女装饰,音调关目,一一与戏场无异。
【翻译】
我的学生桐城人耿守愚,耿直刻板洁身自好,总喜欢与人计较礼数。我曾经跟他谈论这件事,说:“读书人往往盛气凌人,想让别人尊敬自己,以为这就是自重。他们不知道别人对自己尊重不尊重,要看他本人做得怎么样。如果德行无愧于圣贤,那么即使是王侯亲自扫地迎接自己,也不认为增添了荣耀;即使是自己像罪犯一样以土垒墙做苦力,也算不得耻辱。最可贵的东西是自己怎样,外在的东西根本不足以增加荣耀。如果一定要根据别人的态度来衡量自己的轻重,要靠别人尊敬,自己才感到荣耀;别人不尊敬,自己就感到屈辱;这样,杂役奴仆就都能操纵我的荣辱,这不是把自己看得太轻了么?”耿守愚说:“您生长在富贵之家,所以才有这种看法。贫寒的读书人如果因为贫贱而失去傲气,就不能显示自己的自尊和清高,就更被人看不起了。”我说:“这是田子方的观点,朱熹已经批驳过了,这是重意气,不必再辩了。就这种说法本身而论,它的意思也不过是说要以道德为重,不应该因为贫贱而自己轻视自己;并不是说可以一点儿德行都没有,只是因为贫贱就可以在别人面前傲气十足。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么乞丐比你更贫穷,奴仆比你更低贱,他们都在你面前傲气十足,你能说这是他们在树立自己的品格吗?我已经去世的老师陈白崖先生曾在书房题写一副对联:‘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这才是真正探求根本的议论,这七个字真可以千古流传了。”
龚集生说:乾隆己未年,他住在京城灵佑宫,结识了一个道士,时常在一起饮酒对酌。一天,龚集生请朋友们去看戏,邀请了这位道士,道士也高高兴兴跟着去了。归来时天色将晚,道士拱手对大家说:“承蒙诸位雅意邀我看戏,无以为报,今夜请大家看一场傀儡戏,可以吗?”夜里到了道士的住所,众人见屋里只有一张大方桌,桌边摆放了一点儿水酒和果品,桌子中央,放着一只棋盘。道士招呼小童关了外面的门,请来宾围着桌子坐下。酒过三巡,道士将界尺一拍,“啪”地一声,就有几个八九寸高的小人儿落到了棋盘上,齐声说唱演起戏来。声音呦呦嘤嘤,如同四五岁的小孩儿;而男男女女的服装打扮以及戏中的唱腔、道具,都和剧场里演出一样。
【原文】
一出终, 传奇以一折为一齣。古无是字,始见吴任臣《字汇补注》,“齣” 读如“尺”。相沿已久,遂不能废。今亦从俗体书之 。瞥然不见。又数人落下,别演一出。众且骇且喜。畅饮至夜分,道士命童子于门外几上置鸡卵数百,白酒数罂,戛然乐止,惟闻 啜之声矣。诘其何术。道士曰:“凡得五雷法者,皆可以役狐。狐能大能小,故遣作此戏,为一宵之娱。然惟供驱使则可,若或役之盗物,役之祟人,或摄召狐女荐枕席,则天谴立至矣。”众见所未见,乞后夜再观,道士诺之。次夕诣所居,则早起已携童子去。
卜者童西 言:尝见有二人对弈,一客预点一弈图,如黑九三、白六五之类,封置笥中。弈毕发视,一路不差。竟不知其操何术。按《前定录》载:开元中,宣平坊王生,为李揆卜进取。授以一缄,可数十纸,曰:“君除拾遗日发此。”后揆以李珍荐,命宰臣试文词:一题为《紫丝盛露囊赋》,一题为《答吐蕃书》,一题为《代南越献白孔雀表》。揆自午至酉而成,凡涂八字,旁注两句。翌日,授左拾遗。旬馀,乃发王生之缄视之,三篇皆在其中,涂注者亦如之。是古有此术,此人偶得别传耳。夫操管运思,临枰布子,虽当局之人,有不能预自主持者,而卜者乃能先知之。是任我自为之事,尚莫逃定数;巧取强求,营营然日以心斗者,是亦不可以已乎!
乌鲁木齐遣犯刚朝荣言:有二人诣西藏贸易,各乘一骡,山行失路,不辨东西。忽十馀人自悬崖跃下,疑为夹坝。 西番以劫盗为夹坝,犹额鲁特之玛哈沁也 。渐近,则长皆七八尺,身毵毵有毛,或黄或绿,面目似人非人,语啁哳不可辨。知为妖魅,度必死,皆战栗伏地。十馀人乃相向而笑,无搏噬之状,惟挟人于胁下,而驱其骡行。至一山坳,置人于地,二骡一推堕坎中,一抽刀屠割,吹火燔熟,环坐吞啖。亦提二人就坐,各置肉于前。察其似无恶意,方饥困,亦姑食之。既饱之后,十馀人皆扪腹仰啸,声类马嘶。中二人仍各挟一人,飞越峻岭三四重,捷如猿鸟,送至官路旁,各予以一石,瞥然竟去。石巨如瓜,皆绿松也。携归货之,得价倍于所丧。事在乙酉、丙戌间。朝荣曾见其一人,言之甚悉。此未知为山精,为木魅,观其行事,似非妖物。殆幽岩穹谷之中,自有此一种野人,从古未与世通耳。
【翻译】
一出戏唱完, 传奇以一折为一“齣”。古代没有这个字,最早见吴任臣《字汇补注》,说这个读如“尺”。用的时间长了,于是就不能废除了。如今也就从俗体书写。 这些小人儿忽然不见了。紧接着,又有几个落到棋盘上,又演了一出。众人又是惊讶又是高兴。畅饮到午夜时分,道士命小童在外屋的桌子上放置了几百个鸡蛋和几坛白酒,乐曲声戛然而止,外屋只传出了吃喝的声音。众人问道士这是什么法术。道士说:“凡是炼成五雷法的人,都可以驱使狐辈做事。狐辈能变化,可大可小,所以我调遣他们来演戏,作为一夜的消遣。不过,驱使他们干这种事可以,如果让他们去偷盗,或是去作祟害人,或者摄招狐女寻欢作乐,那么上天就会立即惩罚。”众人见所未见,恳请第二天夜里再来看,道士答应了。第二天晚上,众人又到了道士的住所,道士却早晨就已带着小童离去了。
算命先生童西 说:他曾经看见两个人下棋,其中一个人事先画出一张棋局图,如黑九三、白六五之类,放在竹筐里。下完棋,打开一看,与棋盘上的棋局完全一致。最终不知用的是什么法术。《前定录》中记载:开元年间,宣平坊的王某,为李揆卜测功名。王某交给李揆一个信封,里面有几十张纸,说:“你被任为拾遗那天再打开看。”后来李揆经过李珍推荐,皇上叫大臣考他的文章:第一个题目是《紫丝盛露囊赋》,第二个题目是《答吐蕃书》,第三个题目是《代南越献白孔雀表》。李揆从上午十一点一直写到下午七点才写完,三篇文章,共涂改了八个字,旁边加了两句注释。第二天,他被任为左拾遗。过了十多天,他才拆开王某给他的信封,里面有三篇文章,和他写的三篇文章相同,连涂改、注释处都一模一样。可见古时候就有这种法术,下棋人不过是向别人学得了这种法术而已。举笔构思、临盘布子,即便是当事人也往往料不到结局,而算卦的却能预先知道。可见,由本人任意安排的事都没有能逃过定数的,那些巧取豪夺,整天忙于勾心斗角的人,这样还不能罢手么?
被流放到乌鲁木齐的犯人刚朝荣说:有两个人到西藏做生意,各骑着一头骡子,在山里迷了路,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忽然有十几个人从悬崖上跳下来,商人以为遇上了夹坝。 西部人称强盗为“夹坝”,就像额鲁特人所说的“玛哈沁” 。来到近前,才看清这些人都身高七八尺,浑身上下都披散着黄色或绿色的毛,脸面似人非人,说话音节繁杂细碎,听不懂说什么。两个人心想这是些妖怪,猜想自己必死无疑,都颤抖着趴在地上。这十几个人却对着他们笑,好像没有要抓来撕咬啃吃的意思,只是把两人夹在腋下,赶着骡子走。到了一个山坳,把人放在地上,将一头骡子推在坑里,拔出刀子杀了另一头,然后吹着了火烧熟,围坐着大吃起来。十几个人还把两个商人拎来就坐,在各人面前放上肉。商人看怪人们好像没有恶意,况且正饿得慌,也就吃起来。吃饱之后,这十几个怪人都拍着肚子仰头长啸,声音像马嘶。其中两个怪人仍各夹着一个人,攀越了三四道峻岭,敏捷得像猿猴、像飞鸟,把两人送上大道旁,各人给了一块石头,转眼便不见了。石头像瓜那么大,都是绿松石。两人回来卖掉了绿松石,得的钱是他们所受损失的一倍。这件事发生在乾隆乙酉、丙戌年之间。刚朝荣曾经见过其中一个人,说得很详细。不知是山精,还是木魅,看他们的作为,好像不是妖怪。也可能是在崇山幽谷之中,就有这么一种野人,自古以来就没有与外界接触过吧。
【原文】
漳州产水晶,云五色皆备,然赤者未尝见,故所贵惟紫。别有所谓金晶者,与黄晶迥殊,最不易得;或偶得之,亦大如豇豆,如瓜种止矣。惟海澄公家有一三足蟾,可为扇坠,视之如精金镕液,洞彻空明,为希有之宝。杨制府景素官汀漳龙道时,尝为余言,然亦相传如是,未目睹也。姑录之以广异闻。
陈来章先生,余姻家也。尝得一古砚,上刻云中仪凤形。梁瑶峰相国为之铭曰:“其鸣将将,乘云翱翔。有妫之祥,其鸣归昌。云行四方,以发德光。”时癸巳闰三月也。 按,原题惟作“闰月”,盖古例如斯。 至庚子,为人盗去。丁未,先生仲子闻之,多方购得。癸丑六月,复乞铭于余。余又为之铭曰:“失而复得,如宝玉大弓。孰使之然?故物适逢。譬威凤之翀云,翩没影于遥空;及其归也,必仍止于梧桐。”故家子孙,于祖宗手泽零落弃掷者多矣。余尝见媒媪携玉佩数事,云某公家求售。外裹残纸,乃北宋椠《公羊传》四页,为怅惘久之。闻之于先人已失之器,越八载购得,又乞人铭以求其传。人之用心,盖相去远矣。
【翻译】
福建漳州出产水晶,据说各种颜色都有,然而赤色的从来不曾见到,所以认为紫色的最贵重。另有一种叫做金晶的,与黄晶完全不同,最不容易得到;即使偶尔得到,也只不过豇豆、瓜籽那么大。只有海澄公家有一颗,像一只三条腿的蛤蟆,可以作扇坠,看去像纯金的熔液凝成,晶莹透明,是件稀有宝物。杨景素巡抚做福建汀漳龙道道员时,曾经对我说起,但也不过是传闻如此,并没有亲眼见到。姑且记载在这里,以广见闻。
陈来章先生,是我的亲家。他曾经得到一方古砚,上面雕有云中凤凰的图案。梁瑶峰相国为此砚题铭道:“其鸣将将,乘云翱翔。有妫之祥,其鸣归昌。云行四方,以发德光。”当时是乾隆癸巳年闰三月。 按,铭文只署“闰月”,这是按古人的惯例 。乾隆庚子年,这方砚被人偷走了。到了乾隆丁未年,陈先生的二儿子陈闻之得知这方砚的下落,多方设法,才又买了回来。乾隆癸丑年六月,陈家又来求我题铭。我写的铭文是:“失而复得,如宝玉大弓。孰使之然?故物适逢。譬威凤之翀云,翩没影于遥空;及其归也,必仍止于梧桐。”富贵人家的子孙,对于祖宗遗留的传家宝物弄得丢弃散落的,为数不少啊。我曾经见过一个媒婆,带着几件玉佩,说是替某先生寻找买主。外面裹着的破纸,竟是四页北宋刻本的《公羊传》,我为之怅惘了好久。陈闻之对自己的先人已经丢失的东西,隔了八年又把它买回来,又请人再写铭文,以求它能长久流传下去。人的用心,真是相差太远了。
【原文】
董家庄佃户丁锦,生一子曰二牛。又一女赘曹宁为婿,相助工作,甚相得也。二牛生一子曰三宝。女亦生一女,因住母家,遂联名曰四宝。其生也同年同月,差数日耳。姑嫂互相抱携,互相乳哺,襁褓中已结婚姻。三宝四宝又甚相爱,稍长,即跬步不离。小家不知别嫌疑,于二儿嬉戏时,每指曰:“此汝夫,此汝妇也。”二儿虽不知为何语,然闻之则已稔矣。七八岁外,稍稍解事,然俱随二牛之母同卧起,不相避忌。会康熙辛丑至雍正癸卯岁屡歉,锦夫妇并殁。曹宁先流转至京师,贫不自存,质四宝于陈郎中家。 不知其名,惟知为江南人 。二牛继至,会郎中求馆僮,亦质三宝于其家,而诫勿言与四宝为夫妇。郎中家法严,每笞四宝,三宝必暗泣;笞三宝,四宝亦然。郎中疑之,转质四宝于郑氏, 或云,即貂皮郑也。 而逐三宝。三宝仍投旧媒媪,又引与一家为馆僮。久而微闻四宝所在,乃夤缘入郑氏家。数日后,得见四宝,相持痛哭,时已十三四矣。郑氏怪之,则诡以兄妹相逢对。郑氏以其名行第相连,遂不疑。然内外隔绝,仅出入时相与目成而已。后岁稔,二牛、曹宁并赴京赎子女,辗转寻访至郑氏。郑氏始知其本夫妇,意甚悯恻,欲助之合卺,而仍留服役。其馆师严某,讲学家也,不知古今事异,昌言排斥曰:“中表为婚礼所禁,亦律所禁,违之且有天诛。主人意虽善,然我辈读书人,当以风化为己任,见悖理乱伦而不沮,是成人之恶,非君子也。”以去就力争。郑氏故良懦,二牛、曹宁亦乡愚,闻违法罪重,皆慑而止。后四宝鬻为选人妾,不数月病卒。三宝发狂走出,莫知所终。
【翻译】
董家庄的佃户丁锦,生了个儿子叫二牛。还有个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叫曹宁,他帮着干活,一家处得很好。二牛生了个儿子叫三宝。女儿生了个女孩,因为住在娘家,就连着排下来叫四宝。这两个孩子在同年同月出生,只差几天。姑嫂俩一道抱着玩耍、一起喂养两个孩子,在襁褓中就定下了婚姻。三宝、四宝又非常友爱,稍稍大一些后,两人就形影不离。小户人家不知避嫌,看见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耍时,就常指着说:“这是你丈夫,这是你老婆。”两个孩子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已经听习惯了。到了七八岁,稍稍懂事了,两个孩子仍然跟着二牛的母亲同睡同起,也不避忌。康熙辛丑年到雍正癸卯年间,年年歉收,丁锦夫妇相继去世。曹宁先流落到京城,穷得养活不了自己,把四宝典卖到陈郎中家。 不知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是江南人 。二牛跟着来到京城,赶上陈郎中需要馆僮,也把三宝典卖给了陈家,二牛告诉三宝不要说他和四宝已经定为夫妻。陈郎中家法严厉,每当责打四宝时,三宝必定偷偷哭泣;打三宝时,四宝也是这样。陈郎中生疑,便把四宝转卖给郑家, 有人说,就是“貂皮郑”家。又 赶走了三宝。三宝去找介绍他来陈家的老妈子,老妈子又把他介绍到一家去当馆僮。过了一段时间,他打听到四宝的所在,通过各种关系,也来到了郑家。几天之后,他才见到了四宝,两人抱头痛哭,当时两个人都十三四岁了。郑某觉得奇怪,两人便谎称是兄妹。郑某看他们的名字排行相连,也就不怀疑了。然而内外宅隔绝,两人只能在出入时彼此眉目传情而已。后来年成好了,二牛、曹宁一起到京城赎子女,辗转寻访到了郑家。郑某这才知道这两个孩子本来定为夫妻,很同情他们,想帮助操办婚礼,并且仍然留他们在郑家服役。郑家的馆师严某,是一个道学家,他不了解如今世情与古时不同,毫无顾忌斥责说:“中表结婚是违背礼法的,也是律令禁止的,犯了这一条,上天也要惩罚。主人的想法虽然很好,可是我们这些读书人,应当以端正风俗教化为己任,见了违理乱伦的事而不阻止,是促成别人做坏事,这不是君子的行为。”他以辞职相要挟力争。郑某本来就善良懦弱,二牛、曹宁都是愚笨的乡下人,听说违法罪重,都吓得打消了让两人结婚的念头。后来四宝被卖给一个候补官员做妾,没过几个月,四宝就病逝了。三宝发疯跑出去,也不知后来怎样了。
【原文】
或曰:“四宝虽被迫胁去,然毁容哭泣,实未与选人共房帏。惜不知其详耳。”果其如是,则是二人者,天上人间,会当相见,定非一瞑不视者矣。惟严某作此恶业,不知何心,亦不知其究竟。然神理昭昭,当无善报。或又曰:“是非泥古,亦非好名,殆觊觎四宝,欲以自侍耳。”若然,则地狱之设,正为斯人矣。
乾隆戊午,运河水浅,粮艘衔尾不能进。共演剧赛神,运官皆在。方演《荆钗记》投江一出,忽扮钱玉莲者长跪哀号,泪随声下,口喃喃诉不止,语作闽音,啁哳无一字可辨。知为鬼附,诘问其故,鬼又不能解人语。或投以纸笔,摇首似道不识字,惟指天画地,叩额痛哭而已。无可如何,掖于岸上,尚呜咽跳掷,至人散乃已。久而稍苏,自云突见一女子,手携其头自水出。骇极失魂,昏然如醉,以后事皆不知也。此必水底羁魂,见诸官会集,故出鸣冤。然形影不睹,言语不通。遣善泅者求尸,亦无迹。旗丁又无新失女子者,莫可究诘。乃连衔具牒,焚于城隍祠。越四五日,有水手无故自刭死。或即杀此女子者,神谴之欤?
【翻译】
有人说:“四宝虽然被胁迫而去,但是她毁了妆容不停地哭泣,实际上并没有与候补官员同房。可惜不知详情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这样,这两个人在天上人间,定会相见,肯定不会就此永别。只是严某造了这种罪孽,不知出于什么居心,也不知他最终是怎样的结局。不过天理昭昭,他不会有好报的。还有人说:“严某不是拘泥于古法,也不是沽名钓誉,而是对四宝存有非分之想,想要娶她做侍妾。”如果是这样,那么冥府设立的地狱,正是为这种人预备的。
乾隆三年,大运河水浅,运粮船一艘接着一艘都搁浅不能航行。于是演戏祭神,运粮官也都在场。正上演《荆钗记》中投江那一出,扮演钱玉莲的演员忽然跪在舞台上哀号,声泪俱下,喃喃说个不停,说的是福建话,叽哩咕噜的一句也听不懂。人们明白是鬼附体了,追问他怎么了,鬼又听不懂话。有人扔给纸笔,他摇着头好像说不识字,只是指天画地,叩头痛哭。大家没办法,把他扶到岸上,他仍呜咽挣扎又蹦又跳的,直到人们散去才停止。过了一会儿,这个人渐渐清醒过来,说突然看见一个女子,手里拎着自己的头从水里出来。他吓得灵魂出了窍,昏昏沉沉好像醉酒一样,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这肯定是滞留水底的鬼魂,看见官员聚集在这里,所以出来喊冤。但看不见她的形体,言语又不通。打发水性好的人下河寻找尸体,也没有找到。漕运的兵丁中也没有哪家女子失踪的,查不出究竟。官员只好联名写了份状子,送到城隍祠里烧了。过了四五天,有个水手无缘无故自杀了。可能他就是害死这个女子的凶手,终于遭到了神的惩罚吧?
【原文】
郑太守慎人言:尝有数友论闽诗,于林子羽颇致不满。夜分就寝,闻笔砚格格有声,以为鼠也。次日,见几上有字二行,曰:“如‘檄雨古潭暝,礼星寒殿开’,似钱、郎诸公都未道及,可尽以为唐摹晋帖乎?”时同寝数人,书皆不类;数人以外,又无人能作此语者。知文士争名,死尚未已。郑康成为厉之事,殆不虚乎?
黄小华言:西城有扶乩者,下坛诗曰:“策策西风木叶飞,断肠花谢雁来稀。吴娘日暮幽房冷,犹着玲珑白苎衣。”皆不解所云。乩又书曰:“顷过某家,见新来稚妾,锁闭空房。流落仳离,自其定命;但饥寒可念,振触人心,遂恻然咏此。敬告诸公,苟无驯狮、调象之才,勿轻举此念,亦阴功也。”请问仙号,书曰:“无尘。”再问之,遂不答。按李无尘,明末名妓,祥符人。开封城陷,殁于水。有诗集,语颇秀拔。其哭王烈女诗曰:“自嫌予有泪,敢谓世无人!”措词得体,尤为作者所称也。
“遗秉”、“滞穗”,寡妇之利,其事远见于周雅。乡村麦熟时,妇孺数十为群,随刈者之后,收所残剩,谓之拾麦。农家习以为俗,亦不复回顾,犹古风也。人情渐薄,趋利若鹜,所残剩者不足给,遂颇有盗窃攘夺,又浸淫而失其初意者矣。故四五月间,妇女露宿者遍野。
有数人在静海之东,日暮后趁凉夜行,遥见一处有灯火,往就乞饮。至则门庭华焕,僮仆皆鲜衣;堂上张灯设乐,似乎燕宾。遥望三贵人据榻坐,方进酒行炙。众陈投止意,阍者为白主人,颔之。俄又呼回,似附耳有所嘱。阍者出,引一媪悄语曰:“此去城市稍远,仓卒不能致妓女。主人欲于同来女伴中,择端正者三人侑酒荐寝,每人赠百金;其馀亦各有犒赏。媪为通词,犒赏当加倍。”媪密告众。众利得赀,怂恿幼妇应其请。遂引三人入,沐浴妆饰,更衣裙侍客;诸妇女皆置别室,亦大有酒食。至夜分,三贵人各拥一妇入别院,阖家皆灭烛就眠。诸妇女行路疲困,亦酣卧不知晓。比日高睡醒,则第宅人物,一无所睹,惟野草芃芃,一望无际而已。寻觅三妇,皆裸露在草间,所更衣裙已不见,惟旧衣抛十馀步外,幸尚存。视所与金,皆纸铤。疑为鬼。而饮食皆真物,又疑为狐。或地近海滨,蛟螭水怪所为欤?
【翻译】
郑慎人太守说:曾经有几位朋友在一起评论福建人写的诗,对明代诗人林鸿的诗颇为不满。半夜就寝后,听到笔和砚台发出“格格”的声音,大家都以为是老鼠。第二天,见桌上有两行字,写的是:“像‘檄雨古潭暝,礼星寒殿开’这样的诗句,好像唐代诗人钱起、郎士元等人也没有写过,你们能说我的诗全是模拟唐诗吗?”当时一起睡觉的几个人,笔迹都与桌上的字不同;除了这几个人,另外又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话语。明白这是文人喜欢争名,死了还不罢休。传说东汉时的郑玄死后还化为恶鬼为自己争名,这种事也许是真的吧?
黄小华说:西城有人家扶乩,乩仙降临,赋诗一首:“策策西风木叶飞,断肠花谢雁来稀。吴娘日暮幽房冷,犹着玲珑白苎衣。”众人都不解其意。乩仙又写道:“刚才路过某户人家,见新娶来的小妾被锁在空房里。这个女孩身世飘零,与她的丈夫隔离,这自然是她命中注定;只是她现在又冷又饿,实在可怜,使人难过,我所以很伤感地咏了这首诗。敬告各位先生,如果没有控制悍妒的妻子、没有使妻妾和睦的本领,不要轻易有娶妾的念头,这也算是积阴德啊。”众人询问乩仙名号,乩书写道:“无尘。”再问别的,就没有答复了。据考察,李无尘是明末著名歌妓,河南祥符人。清军攻陷开封时,投水而死。她有诗集传世,作品语言隽秀挺拔。所作《哭王烈女》一诗中,有诗句:“自嫌予有泪,敢谓世无人!”措词得体,尤其为文人们称道。
收割时有意遗落下一把稻穗,接济寡妇的生活,这种事最早见之于周代的“小雅”。乡村麦子成熟时,妇女儿童几十人成群,跟在收割人的后面,收拾遗留下来的麦穗,称之为“拾麦”。农家沿习下来成为一种风俗,割麦时任她们在身后拾,并不干涉,就像古时那样。人情渐渐淡薄,唯利是图,收割时遗留不多,拾来的不够吃,就常有盗窃抢夺之事,渐渐的也就失去古时仁慈的心意了。所以到了四五月间,露宿的妇女遍地都是。
有几个妇人在静海的东边,天黑以后乘夜凉赶路,远远望见一个地方有灯火,就赶过去想要讨点儿吃喝。到了地方见门庭华丽,僮仆都穿着鲜艳的衣服;堂上点灯奏乐,似乎正在宴请宾客。远远见有三个贵人正坐在榻上,劝酒上菜。这几个妇人说明来意,看门人报告了主人,主人点头答应了。看门人刚走几步主人又把他叫回去,好像是对着耳朵说了几句。看门人出来,拉过一个年岁大一点儿的妇人悄声说:“这儿离城市较远,短时间叫不来妓女。主人想从你的女伴中,选出三个长相端正的去劝酒陪睡,每人送给百两银子;别人也都有犒劳赏赐。你在中间传话,赏钱会加倍。”这个老妇人悄悄对众妇人说了。大家贪图钱财,怂恿年轻妇人答应下来。于是有三个妇人被领进去,洗澡打扮,换了衣裙陪客;其他几个妇人则安排在另一间屋里,也有酒有菜的很丰盛。到了夜里,三个贵人各自搂着一个女人到了自己的住处,全家都灭了灯烛睡了。众妇人走路疲乏,都酣然大睡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亮了。等到太阳高高地升起来,她们才醒过来,发现住宅人物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长得非常茂盛的野草,一望无际。寻找那三个年轻女人,却都赤裸裸地躺在草丛里,换的衣裙也不见了,只有旧衣服扔在十几步以外的地方,幸好还都在。再看给的银子,都是纸元宝。她们怀疑遇上了鬼。但吃的喝的都是真的,又怀疑是狐狸。也许这儿离海不远,是蛟龙水怪干的?
【原文】
贪利失身,乃只博一饱。想其惘然相对,忆此一宵,亦大似邯郸枕上矣。先兄晴湖则曰:“舞衫歌扇,仪态万方,弹指繁华,总随逝水。鸳鸯社散之日,茫茫回首,旧事皆空,亦与三女子裸露草间,同一梦醒耳。岂但海市蜃楼,为顷刻幻景哉!”
乌鲁木齐参将德君楞额言:向在甘州,见互控于张掖令者。甲云造言污蔑,乙云事有实证。讯其事,则二人本中表,甲携妻出塞,乙亦同行。至甘州东数十里,夜失道。遇一人似贵家仆,言此僻径少人,我主人去此不远,不如投止一宿,明日指路上官道。随行三四里,果有小堡。其人入,良久出,招手曰:“官唤汝等入。”进门数重,见一人坐堂上,问姓名籍贯,指挥曰:“夜深无宿饭,只可留宿。门侧小屋,可容二人;女子令与媪婢睡可也。”二人就寝后,似隐隐闻妇唤声。暗中出视,摸索不得门。唤声亦寂,误以为耳偶鸣也。比睡醒,则在旷野中。急觅妇,则在半里外树下,裸体反接,鬓乱钗横,衣裳挂在高枝上。言一婢持灯导至此,有华屋数楹,婢媪数人。俄主人随至,逼同坐。拒不肯,则婢媪合手抱持,解衣缚臂置榻上。大呼无应者,遂受其污。天欲明,主人以二物置颈旁,屋宇顿失,身已卧沙石上矣。视颈旁物,乃银二铤,各镌重五十两,其年号则崇祯,其县名则榆次。土蚀黑黯,真百年以外铸也。甲戒乙勿言,约均分。后违约,乙怒诟争,其事乃泄。甲夫妇虽坚不承,然诘银所自,则云拾得;又诘妇缚伤,则云搔破。其词闪烁,疑乙语未必诳也。令笑谴甲曰:“于律得遗失物当入官。姑念尔贫,可将去。”又瞋视乙曰:“尔所告如虚,则同拾得,当同送官,于尔无分;所告如实,则此为鬼以酬甲妇,于尔更无分。再多言,且笞尔。”并驱之出。以不理理之,可谓善矣。
【翻译】
贪图钱财失了身,只换来一顿饱饭。当她们怅然相对回忆这一夜时,大概也像是做了一场黄粱梦吧。先兄晴湖说:“歌舞美女,风情万种,不过是瞬间的繁华,总会像流水一样逝去。男女欢爱过后离散之时,茫茫然回首,过去的事情都是一场空,这和三个女子赤裸着在草丛里大梦醒来一样。哪里只有海市蜃楼才是顷刻间的幻景呢!”
乌鲁木齐参将德楞额说:他在甘州府时,有两个人互相控告闹到张掖县令那里。甲说乙造谣,乙说有事实有凭据。查问事情,原来这两人是表兄弟,甲带妻子到塞外,乙也同行。到了甘州东面几十里的地方,夜晚迷路了。遇见一个像是富贵人家的仆人,说这里地方偏路小行人少,我的主人离得不远,不如去住一宿,明天给你们指路上大道。跟着走了三四里,果然有个小堡。仆人进去,好一会儿才出来招手说:“主人叫你们进来。”走过好几道门,看见一个人坐在堂上,问了他们的姓名籍贯,指挥说:“夜深了没有现成的饭,只能留你们住。门边的小屋,只能睡两人;女人可以和婢女老妈子一起睡。”甲和乙睡下后,似乎隐隐听见甲妻的叫喊。黑暗中出来看,却找不到门。叫喊也停止了,误以为是偶尔耳鸣了。睡醒后,发觉躺在旷野之中。两人急忙去找甲妻,在半里之外的树下发现了,赤裸着被反绑了两手,鬓发散乱,衣服挂在高高的树枝上。她说,有一个婢女拿着灯笼带她到这里,有几间漂亮的房子,有几个婢女和老妈子。不一会儿主人也来了,逼着和他一起坐。抗拒不肯,婢女和老妈子们一起抱着,解开衣服,绑了胳膊,放在床上。大喊也没有人听见,被他奸污了。天快亮时,主人把两件东西放在脖子旁,房屋顿时不见了,而自己躺在沙石上。甲乙查看扔在脖子旁的东西,却是两锭银子,各刻着重五十两,年号是明代崇祯,县名却是榆次。银子黯淡无光,确实是一百年前铸造的。甲告诫乙不要说出去,约定均分银子。后来甲违约,乙发怒争吵,这件事才泄露了。甲夫妇虽然坚决不承认,但是问银子从哪儿来的,却说是捡到的;又问甲妻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说是挠破的。甲夫妇的回答支支吾吾,县令猜测乙的话未必是假。县令笑着打发甲说:“按律法捡到东西应当交官。考虑你贫困,可以带回去。”然后又瞪着乙说:“你告的如果有假,那么捡到东西就应当一起交官,你也分不到什么;你告的如果是实,那是鬼给甲妻的报酬,更没有你的份。再多话,就打你。”把两人都轰了出去。县令不按常理来处理这事,可以说是上策。
【原文】
此与拾麦妇女事相类:一以巧诱而以财移其心,一以强胁而以财消其怒;其揣度人情,投其所好,伎俩亦略相等也。
金重牛鱼,即沈阳鲟鳇鱼,今尚重之。又重天鹅,今则不重矣。辽重毗离,亦曰毗令邦,即宣化黄鼠,明人尚重之,今亦不重矣。明重消熊栈鹿,栈鹿当是以栈饲养,今尚重之;消熊则不知为何物,虽极富贵家,问此名亦云未睹。盖物之轻重,各以其时之好尚,无定准也。
【翻译】
这件事与拾麦妇女的事差不多:一个是施巧诱骗用财利打动女人的心,一个施暴后用钱财消解当事人的愤怒;这些鬼怪揣摸人心,投其所好,伎俩都差不多啊。
金朝时人们喜欢吃牛鱼,也就是沈阳的鲟鳇鱼,现在的人还很看重。金朝时又看重天鹅肉,现在的人不看重了。辽代珍视毗离,也称作毗令邦,也就是宣化黄鼠,明代人也看重,现在的人也不重视了。明代人看重消熊、栈鹿,栈鹿应该是用畜栏饲养的,当今仍受到珍视;至于消熊,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即便是极富贵的人家,提到这个名字,也都说从未见过。看起来东西的贵贱,是按照当时人的爱好变更的,没有固定的标准。
【原文】
记余幼时,人参、珊瑚、青金石价皆不贵,今则日昂。绿松石、碧鸦犀价皆至贵,今则日减。云南翡翠玉,当时不以玉视之,不过如蓝田乾黄,强名以玉耳;今则以为珍玩,价远出真玉上矣。又灰鼠旧贵白,今贵黑。貂旧贵长毳,故曰丰貂,今贵短毳。银鼠旧比灰鼠价略贵,远不及天马,今则贵几如貂。珊瑚旧贵鲜红如榴花,今则贵淡红如樱桃,且有以白类车渠为至贵者。盖相距五六十年,物价不同已如此,况隔越数百年乎!儒者读《周礼》蚳酱,窃窃疑之,由未达古今异尚耳。
八珍惟熊掌、鹿尾为常见,驼峰出塞外,已罕觏矣。 此野驼之单峰,非常驼之双峰也。语详《槐西杂志》。 猩唇则仅闻其名。乾隆乙未,闵抚军少仪馈余二枚,贮以锦函,似甚珍重。乃自额至颏全剥而腊之,口鼻眉目,一一宛然,如戏场面具,不仅两唇。庖人不能治,转赠他友。其庖人亦未识,又复别赠。不知转落谁氏,迄未晓其烹饪法也。
李又聃先生言:东光毕公 偶忘其名,官贵州通判,征苗时运饷遇寇,血战阵亡者也。 尝奉檄勘苗峒地界,土官盛款接。宾主各一磁盖杯置面前,土官手捧启视,则贮一虫如蜈蚣,蠕蠕旋动。译者云,此虫兰开则生,兰谢则死,惟以兰蕊为食,至不易得。今喜值兰时,搜岩剔穴,得其二。故必献生,表至敬也。旋以盐末少许洒杯中,覆之以盖。须臾启视,已化为水,湛然净绿,莹澈如琉璃,兰气扑鼻。用以代醯,香沁齿颊,半日后尚留馀味。惜未问其何名也。
【翻译】
记得我小时候,人参、珊瑚、青金石都不贵,现在的价格却一天比一天高。绿松石、碧鸦犀的价格当时很贵,现在却越来越便宜了。云南翡翠玉,当时没人以为是玉,认为不过是蓝田乾黄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勉强用了玉的名号;现在却被人当作珍贵的玩物,价格远远超过真玉。再如灰鼠皮,过去是白的贵,现在是黑的贵。貂皮以前长毛的价格高,称作丰貂,如今短毛的价格高。早先,银鼠皮的价钱比灰鼠皮略贵,远不如天马皮,而今,几乎与貂皮同价了。珊瑚,过去的人喜欢石榴花一样鲜红色的,现在人却喜欢樱桃般淡红色的,还有人把像砗磲石一样白色的当成最为珍贵。从我小时到现在,不相隔五六十年,物价的变更已如此明显,何况隔了几百年呢!儒生读《周礼》,见到食蚳酱的说法,嘀嘀咕咕,表示怀疑,这是因为不明白古今风俗不断变迁的缘故啊。
八珍中只有熊掌、鹿尾常见,驼峰出于塞外,已经不容易见到了。 这是指野生骆驼的单峰,不是一般骆驼的双峰。《槐西杂志》中有详细说明。 猩唇则只听到有这个名。乾隆乙未年,巡抚闵少仪赠我两个猩唇,装在锦盒里,好像极为珍贵。实际上是把猩猩从额到下颏完整地剥下来晾干的,口鼻眉眼都在,极像演戏用的面具,不仅仅是两个猩唇。厨子不会弄,便转赠给了朋友。朋友的厨子也不会做,又转赠别人。不知最后转到了谁的手中,至今我也不知道猩唇是怎么个烹饪法。
李又聃先生说:东光人毕公 偶尔忘记了他的名字,他曾任贵州的通判,征讨苗民时负责运送粮饷,遇到匪徒袭击,血战阵亡。 曾奉命勘定苗族人居住的地界,苗族酋长盛宴接待。宾主前面各放一个杯子,用磁盖盖着,酋长站起来用手捧起杯子,打开来看,里面装着一条虫,样子像蜈蚣,在杯里慢慢地翻滚爬动。翻译说,这种虫兰花开时就生,兰花谢时就死,只吃兰花的花蕊,非常不容易抓到。现在幸好是兰花盛开的时候,派人到山岭峡谷中到处搜寻,好不容易抓到两条。所以一定要把活的献给您,表示我们最深的敬意。接着他们洒了一点儿盐末在杯子里,再盖上。稍过一会儿,再打开一看,虫子已经化成水,水色碧绿清澈,透明得像琉璃一样,兰香扑鼻。用它代替醋,香味满口,半天过后嘴里还有馀香。只可惜没有问这种虫叫什么名字。
【原文】
西域之果,蒲桃莫盛于土鲁番,瓜莫盛于哈密。蒲桃京师贵绿者,取其色耳。实则绿色乃微熟,不能甚甘;渐熟则黄,再熟则红,熟十分则紫,甘亦十分矣。此福松岩额驸 名福增格,怡府婿也。 镇辟展时为余言。瓜则充贡品者,真出哈密;馈赠之瓜,皆金塔寺产。然贡品亦只熟至六分有奇,途间封闭包束,瓜气自相郁蒸,至京可熟至八分。如以熟八九分者贮运,则蒸而霉烂矣。余尝问哈密国王苏来满: 额敏和卓之子。 “京师园户,以瓜子种殖者,一年形味并存;二年味已改,惟形粗近;三年则形味俱变尽。岂地气不同欤?”苏来满曰:“此地土暖泉甘而无雨,故瓜味浓厚。种于内地,固应少减,然亦养子不得法。如以今年瓜子,明年种之,虽此地味亦不美,得气薄也。其法当以灰培瓜子,贮于不湿不燥之空仓,三五年后乃可用。年愈久则愈佳,得气足也。若培至十四五年者,国王之圃乃有之,民间不能待,亦不能久而不坏也。”其语似为近理。然其灰培之法,必有节度,亦必有宜忌,恐中国以意为之,亦未必能如所说耳。
裘超然编修言:杨勤悫公年幼时,往来乡塾,有绿衫女子时乘墙缺窥之。或偶避入,亦必回眸一笑,若与目成。公始终不侧视。一日,拾块掷公曰:“如此妍皮,乃裹痴骨!”公拱手对曰:“钻穴逾墙,实所不解。别觅不痴者何如?”女子忽瞠目直视曰:“汝狡黠如是,安能从尔索命乎?且待来生耳。”散发吐舌而去。自此不复见矣。此足见立心端正,虽冤鬼亦无如何;又足见一代名臣,在童稚之年,已自树立如此也。
【翻译】
西域水果,葡萄是吐鲁番的最负盛名,瓜是哈密的最负盛名。葡萄在京城以绿色为贵,看重颜色而已。实际上绿色是刚有些熟,不怎么甜;熟一点儿就变成黄色,再熟一点儿是红色,熟透了是紫色,非常甜。这是福松岩额驸 名福增格,怡府的女婿。 镇守辟展时对我说的。一般作为贡品的瓜,真的是哈密产的;互相馈赠的瓜,都是金塔寺产的。用作贡品的瓜只有六分熟,运送前把瓜封闭包装了,在途中彼此以气相蒸,到京城就有八分熟了。如果用八九分熟的瓜贮运,途中就会发热霉烂。我曾问哈密国王苏来满: 额敏和卓的儿子。 “京城瓜农用哈密瓜籽种出的瓜,第一年形状味道没变;第二年味道就变了,只是形状还像;第三年,形状味道就都变了。难道是因为地气不同吗?”苏来满说:“哈密这地方气候温暖,泉水甘甜,又很少下雨,所以瓜味淳厚。内地种植味道自然要稍差,但也在于种植不得法。如果把当年的瓜籽放到第二年种,这在哈密也不会种出好瓜来,因为它得到的培育之气少。应当用灰埋上瓜籽,放在不干不湿的空仓里,三五年后才能拿来种。放置的年头越久越好,因为它得到的培育之气充足。在灰里埋上十四五年的种子,只有在国王的园子里才有,老百姓等不了那么久,也不能放那么久而不坏。”他的话好像有理。不过用灰埋法,肯定有一些特殊的规定,也一定有些讲究,如果内地随意操作,也未必能达到他说的那个效果。
翰林院编修裘超然说:杨勤悫先生小时候,经常来来往往到乡塾去,时常看到一个绿衣女子爬到一堵墙的缺口偷偷看他。有时偶然回避他,也一定要回过头来冲他笑一笑,似乎是以目传情。杨公始终目不斜视。一天,绿衣女子居然捡了土块打他,说:“这么漂亮的外皮,却包着一副痴骨头!”杨公拱拱手回答说:“钻洞越墙的勾当,我实在不能理解。你另外去找那些不傻的人怎样?”女子忽然圆瞪双眼,直楞楞看着他说:“你如此狡猾,怎么能从你这儿索命呢?只好等来生了。”披散着头发吐着长舌离开了。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由此足可证明,一个人只要立心端正,即使冤鬼也拿他毫无办法;又足可以看到,像杨公这样一代有名的大臣,在幼年时就能这样树立自己的品格了。
【原文】
河间王仲颖先生, 安溪李文贞公为先生改字曰仲退。然原字行已久,无人称其改字也。 名之锐,李文贞公之高弟。经术湛深,而行谊方正,粹然古君子也。乙卯、丙辰间,余随姚安公在京师,先生犹官国子监助教,未能一见,至今怅然。
相传先生夜偶至邸后空院,拔所种莱菔下酒,似恍惚见人影,疑为盗。倏已不见,知为鬼魅,因以幽明异路之理厉声责之。闻丛竹中人语曰:“先生邃于《易》,一阴一阳,天之道也。人出以昼,鬼出以夜,是即幽明之分。人居无鬼之地,鬼居无人之地,是即异路焉耳。故天地间无处无人,亦无处无鬼,但不相干,即不妨并育。使鬼昼入先生室,先生责之是也。今时已深更,地为空隙,以鬼出之时,入鬼居之地,既不秉烛,又不扬声,猝不及防,突然相遇,是先生犯鬼,非鬼犯先生。敬避似已足矣,先生何责之深乎?”先生笑曰:“汝词直,姑置勿论。”自拔莱菔而返。后以语门人,门人谓:“鬼既能言,先生又不畏怖,何不叩其姓字,暂假词色,问冥司之说为妄为真,或亦格物之一道。”先生曰:“是又人与鬼狎矣,何幽明异路之云乎?”
郑慎人言:曩与数友往九鲤湖,宿仙游山家。夜凉未寝,出门步月。忽清风泠然,穿林而过,木叶簌簌,栖鸟惊飞,觉有种种花香,沁人心骨。出林后沿溪而去,水禽亦磔格乱鸣,似有所见。然凝睇无睹也,心知为仙灵来往。次日,寻视林内,微雨新晴,绿苔如罽,步步皆印弓弯;又有跣足之迹,然总无及三寸者。溪边泥迹亦然。数之,约二十馀人。指点徘徊,相与叹异,不知是何神女也。慎人有四诗纪之,忘留其稿,不能追忆矣。
【翻译】
河间人王仲颖先生, 安溪李文贞公给他改字为仲退。但他原来的字通行已久,没有人称呼他改过的字。 名叫之锐,是李文贞公的门下高足。他对经书造诣很深,而且行为方正,完全符合古代君子的标准。在雍正乙卯、乾隆丙辰年间,我随姚安公在京城,那时他还任国子监助教,没能见他一面,至今我仍怅然若失。
传说王先生在夜里偶然到屋后空院里,拔他种的萝卜下酒,好像恍恍惚惚看见一个人影,以为是小偷。却忽然不见了,他知道是鬼魅,于是申明幽明异路的道理,厉声责备。听到一丛竹子间有声音回答说:“先生精通《
易经》,一阴一阳,就是天道。人白天活动,鬼夜里活动,这就是幽与明的区别。人住在没有鬼的地方,鬼住在没有人的地方,这就是异路。所以天地之间,无处无人,也无处无鬼,只要互不影响,就不妨碍相安并存。假如鬼白天进了先生的家,你责备是有道理的。现在已经是深更半夜,这里是空地,先生在鬼活动的时间里出来,进到鬼住的地方,既不拿着灯烛,又不发出声音,以致猝不及防地突然相遇,这是先生冒犯了鬼,而不是鬼冒犯了先生。我恭敬避开似乎已经足够了,先生为什么这样严厉地责备我?”王先生笑道:“你说得有理,就算了吧。”自己拔了萝卜就回来了。后来他和门生说起这事,门生说:“鬼既然能说话,先生又不害怕,为什么不打听一下对方的姓名,稍微对他语气温和些,问问关于地府的说法是真是假,这也是了解事物、丰富学问的一种途径嘛。”王先生说:“如果这样做,又是人与鬼亲热了,还说什么幽明异路呢?”
郑慎人说:他曾经和几个朋友到福建的九鲤湖,住在仙游县的山民家。夜里凉爽没有睡觉,出门在月下散步。忽然清风阵阵,穿林而过,树叶“簌簌”作响,歇着的鸟儿惊飞,闻到有各种花香,沁人心脾。出了树林,沿着溪水走去,水鸟也“吱喳”地乱叫,好像看到了什么。但是仔细看没有什么异常,心里明白是有仙怪来往。第二天到林子里找昨夜的踪迹,只见微雨初晴之后,绿苔如茵,上面布满了小脚的绣鞋印;又有光脚的脚印,都不到三寸长。溪边泥地上也有鞋印。数了一下约有二十多人。大家指指点点,来来回回地看,相互惊叹,不知这是什么神女。郑慎人有四句诗记叙这件事,忘了留下诗稿,已经记不起来了。
【原文】
慎人又言:一日,庭花盛开,闻婢妪惊相呼唤。推窗视之,竞以手指桂树杪。乃一蛱蝶大如掌,背上坐一红衫女子,大如拇指,翩翩翔舞。斯须过墙去,邻家儿女又惊相呼唤矣。此不知为何怪,殆所谓花月之妖欤?说此事时,在刘景南家。景南曰:“安知非闺阁游戏,以蓪草花朵中人物,缚于蝶背而纵之耶?”是亦一说。慎人曰:“实见小人在蝶背,有磬控驾驭之状,俯仰顾盼,意态生动,殊不类偶人也。”是又不可知矣。
舅氏安公介然言:曩随高阳刘伯丝先生官瑞州,闻城西土神祠有一泥鬼忽仆地,又一青面赤发鬼,衣装面貌与泥鬼相同,压于其下。视之,则里中少年某,伪为鬼状也,已断脊死矣。众相骇怪,莫明其故。久而有知其事者曰:“某邻妇少艾,挑之,为所詈。妇是日往母家,度必夜归过祠前。祠去人稍远,乃伪为鬼状伏像后,待其至而突掩之,将乘其惊怖昏仆,以图一逞。不虞神之见谴也。”盖其妇弟预是谋,初不敢告人,事定后,乃稍稍泄之云。介然公又言:有狂童荡妇,相遇于河间文庙前,调谑无所避忌。忽飞瓦破其脑,莫知所自来也。
夫圣人道德侔乎天地,岂如二氏之教,必假灵异而始信,必待护法而始尊哉!然神鬼 呵,则理所应有。必谓朱锦作会元,由于前世修文庙,视圣人太小矣;必谓数仞宫墙,竟无灵卫,是又儒者之迂也。
【翻译】
郑慎人又说:有一天,庭院里的花开得很盛,忽然听到家里的丫环仆妇惊叫起来。推开窗户看时,只见她们都争着用手指桂树顶端。原来是一只蝴蝶,有巴掌那么大,背上坐着个穿红衫的女子,大如拇指,在那里翩翩起舞。不一会儿,就飞过墙去,邻居家的孩子们又惊叫起来。这不知是何种妖怪,大概就是所谓的花月之妖吧?我们谈论这件事时,正在刘景南家。刘景南说:“怎么知道这不就是闺房中女孩子们玩的游戏呢?用蓪草花做成一个小人,把它绑在蝴蝶背上,然后把蝴蝶放掉而已。”这也是一种说法。郑慎人说:“确实见到那小人在蝴蝶背上,做出弓背驾驭的样子,而且前俯后仰,左顾右盼,活灵活现,根本不像是蓪草花做的小人。”这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舅父安介然先生说:以前曾经跟随高阳刘伯丝先生到瑞州做官,有一天,听说城西土神祠里有一个泥塑的鬼像忽然倒了,另外有一个衣着面貌与泥鬼相同的青面赤发鬼,被压在泥像下面。众人仔细一看,压在下面的青面赤发鬼,是本村一个年轻人装扮的,已经被砸断脊梁死了。众人又惊又怕,不知是何缘故。很长时间以后,知道内情的人说:“那个年轻人邻居的女人年轻美貌,他挑逗人家,被痛骂。这一天,少妇回娘家,年轻人估计她夜里回来时一定路过土神祠。土神祠离人家稍远,年轻人就装成恶鬼藏在泥像后面,准备等少妇到时突然扑上去,趁她被吓昏时达到自己的图谋。不料被神惩治了。”这个年轻人的内弟事前知道这个阴谋,开始不敢说出来,事情平定以后,才渐渐吐露了真情。安介然先生又说:一个狂徒和一个荡妇在河间文庙前碰上了,二人打情骂俏毫无顾忌。忽然飞来瓦片打破了他们的头,没人知道瓦片从哪里飞来的。
圣人的道德与天地等同,哪里像佛道二教,必须借助于灵异的显现才能使人相信,必须有神灵护法才能显出尊严呢!然而鬼神卫护礼法,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一定要把朱锦考中会元,说成是因为前生修了文庙的缘故,这就把圣人看得太渺小了;但是,一定要说几仞高的宫墙没有神灵护卫,又是儒生的迂腐之见了。
【原文】
三座塔 蒙古名古尔板苏巴尔,汉唐之营州柳城县,辽之兴中府也。今为喀剌沁右翼地。 金巡检 裘文达公之侄婿,偶忘其名。 言:有樵者山行遇虎,避入石穴中,虎亦随入。穴故嵌空而缭曲,辗转内避,渐不容虎。而虎必欲搏樵者,努力强入。樵者窘迫,见旁一小窦,尚足容身,遂蛇行而入;不意蜿蜒数步,忽睹天光,竟反出穴外。乃力运数石,窒虎退路,两穴并聚柴以焚之。虎被薰灼,吼震岩谷,不食顷,死矣。此事亦足为当止不止之戒也。
金巡检又言:巡检署中一太湖石,高出檐际,皴皱斑驳,孔窍玲珑,望之势如飞动。云辽金旧物也。考金尝拆艮岳奇石,运之北行,此殆所谓“卿云万态奇峰”耶?然金以大定府为北京,今大宁城是也。辽兴中府,金降为州,不应置石于州治,是又疑不能明矣。又相传京师兔儿山石,皆艮岳故物,余幼时尚见之。余虎坊桥宅,为威信公故第,厅事东偏,一石高七八尺,云是雍正中初造宅时所赐,亦移自兔儿山者。南城所有太湖石,此为第一。余又号“孤石老人”,盖以此云。
京师花木最古者,首给孤寺吕氏藤花,次则余家之青桐,皆数百年物也。桐身横径尺五寸,耸峙高秀,夏月庭院皆碧色。惜虫蛀一孔,雨渍其内,久而中朽至根,竟以枯槁。吕氏宅后售与高太守兆煌,又转售程主事振甲。藤今犹在,其架用梁栋之材,始能支拄。其阴覆厅事一院,其蔓旁引,又覆西偏书室一院。花时如紫云垂地,香气袭衣。慕堂孝廉在日,慕堂名元龙,庚午举人,朱石君之妹婿也。与余同受业于董文恪公。 或自宴客,或友人借宴客,觞咏殆无虚夕。迄今四十馀年,再到曾游,已非旧主,殊深邻笛之悲。倪穟畴年丈尝为题一联曰:“一庭芳草围新绿,十亩藤花落古香。”书法精妙,如渴骥怒猊。今亦不知所在矣。
【翻译】
三座塔 蒙古语叫“古尔板苏巴尔”,汉朝和唐朝时的营州柳城县,辽国的兴中府。现在为喀剌沁右翼。 巡检金某 裘文达公的侄女婿,偶尔忘了他的名字。 说:有个樵夫在山里赶路时碰上老虎,樵夫躲进了石洞里,老虎也跟了进去。石洞弯弯曲曲向前延伸,樵夫一点儿一点儿拐着弯往里面躲,渐渐的老虎就过不去了。可是老虎一心要吃樵夫,硬往里面钻。樵夫正在窘迫之际,见旁边有个小洞,还能容身,就像蛇似的爬了进去;不料爬了几步,忽然看见了光亮,竟然出了洞口。他拼尽力气搬来几块大石头,堵住了老虎的退路,在两头洞口堆起柴草焚烧。老虎被熏得吼声震动山谷,不到一顿饭工夫就死了。这件事足可以让那些应当止步却不止步的人引以为戒。
金某又说:巡检衙门里有一块太湖石,高过屋檐,石头上纹理自然,斑驳陆离,有一个个空空的洞眼玲珑剔透,望去有飞动的气势。据说是辽金时代留下来的旧物。据考,金朝人曾拆毁艮岳上的奇石,运往北方,这块石头难道就是当时所说的“卿云万态奇峰”么?然而金代以大定府为北京,就是现在的大宁城。辽代的兴中府,金代降为州,不应该把这块石头放在州的衙门里,这又让人不明白了。又传说京城兔儿山的山石,都来自艮岳,我幼时还见过。我在虎坊桥的住宅原是威信公的故宅,大厅东侧,有一块石头高七八尺,说是雍正年间建造这座住宅时皇上赏赐的,也是从兔儿山运来的。南城所有的太湖石,这一块数第一。我又号“孤石老人”,就是因为这块石头。
京城最古老的花木,第一就是给孤寺吕家的藤花,其次就是我家的青桐,都已经是几百年的东西了。这棵梧桐,直径有一尺五寸,清秀挺拔,枝叶茂盛,高高耸立,每到夏季,庭院一片绿色。可惜的是,树干被虫子蛀了一个洞,雨水长年积在树里,久而久之,树干腐烂到树根,竟因此枯死。吕家的宅院后来卖给了太守高兆煌,高太守又转卖给主事程振甲。如今,那株藤花还在,支撑藤箩的架子要用栋梁之材才能撑得起来。藤箩枝叶形成的树荫覆盖着厅前的院子,藤蔓往旁边延伸,又覆盖了西面书房的一个院子。藤花盛开时,犹如紫云垂地,香气都沾染到人的衣服上。慕堂举人在世的时候, 慕堂名云龙,庚午举人,朱石君的妹婿。与我一起就学于董文恪公。 有时自己宴请客人,有时朋友借这个地方宴请客人,饮酒赋诗,简直没有空过一个晚上。光阴荏苒,转眼四十馀年过去,旧地重游,已经不是旧主人,我不禁像魏晋时的向秀怀念老朋友嵇康一样,伤感不已。倪穟畴老先生曾为藤花题了副对联:“一庭芳草围新绿,十亩藤花落古香。”书法精妙,笔势就像渴极的马奔向泉水和发怒的狻猊越过山石般奔放。如今,这副对联也不知落于何处了。
【原文】
陈句山前辈移居一宅,般运家具时,先置书十馀箧于庭。似闻树后小语曰:“三十馀年,此间不见此物矣。”视之阒如。或曰:“必狐也。”句山掉首曰:“解作此语,狐亦大佳。”
先祖光禄公,康熙中于崔庄设质库,司事者沈玉伯也。尝有提傀儡者,质木偶二箱,高皆尺馀,制作颇精巧。逾期未赎,又无可转售,遂为弃物,久置废屋中。一夕月明,玉伯见木偶跳舞院中,作演剧之状。听之,亦咿嘤似度曲。玉伯故有胆,厉声叱之,一时迸散。次日,举火焚之,了无他异。盖物久为妖,焚之则精气烁散,不能复聚。或有所凭亦为妖,焚之则失所依附,亦不能灵。固物理之自然耳。
献县一令,待吏役至有恩。殁后,眷属尚在署,吏役无一存问者。强呼数人至,皆狰狞相向,非复曩时。夫人愤恚,恸哭柩前,倦而假寐。恍惚见令语曰:“此辈无良,是其本分。吾望其感德已大误,汝责其负德,不又误乎?”霍然忽醒,遂无复怨尤。
【翻译】
陈句山前辈搬家,搬运家具器用时,先将十多箱书运到新家的院子里。好像树后听到有人小声说:“三十多年,这儿没有见过这东西了。”循声看去,却什么也没有。有人说:“这肯定是狐狸。”陈句山掉过头去说:“能说出这种话来,是狐狸也是很不错。”
先祖父光禄公,康熙年间在崔庄开了一家典当铺,管事的是沈玉伯。曾经有个演木偶戏的人,拿了两箱木偶来当,那些木偶都有一尺多高,制作得很精巧。当期过了不来赎回,又转卖不出去,于是便成了无用之物,长久放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一天晚上,月光明亮,沈玉伯见木偶在院子里跳舞,好像是在演戏。仔细一听,它们还发出“咿咿嘤嘤”的声音,好像在唱曲。沈玉伯历来胆子大,厉声呵叱,那些木偶一下子就散开消失了。第二天,点火将那些木偶全部烧掉,也没发生什么怪事。大约物体年深月久就会成精怪,如果烧掉了,精气消散,不再能聚合成形。也许是别的妖精附在物体上,也能作怪,只要烧掉依附的东西,妖怪失去了依凭,就不能再显灵了。这是事物本来的道理。
献县有个县令,对待手下的官吏衙役非常好。他去世后,家属还在衙门里,可那些官吏衙役竟然没有一个来吊问。县令夫人硬叫来几个人,也都横眉立目,不是县令在世时的样子。夫人又恨又气,在棺材前痛哭,哭累了闭目养神。恍惚看见丈夫对她说:“这些人没有良心,是他们的本性。我期望他们感恩已经是大错,你责备他们负恩,不是又大错了么?”夫人猛然醒悟,于是不再怨恨责备。
【原文】
康熙末,张歌桥 河间县地。 有刘横者, “横”读去声,以其强悍得此称,非其本名也。 居河侧。会河水暴涨,小舟重载者往往漂没。偶见中流一妇,抱断橹浮沉波浪间,号呼求救。众莫敢援,横独奋然曰:“汝曹非丈夫哉,乌有见死不救者!”自棹舴艋追三四里,几覆没者数,竟拯出之。越日,生一子。月馀,横忽病,即命妻子治后事。时尚能行立,众皆怪之。横太息曰:“吾不起也。吾援溺之夕,恍惚梦至一官府。吏卒导入,官持簿示吾曰:‘汝平生积恶种种,当以今岁某日死,堕豕身,五世受屠割之刑。幸汝一日活二命,作大阴功,于冥律当延二纪。今销除寿籍,用抵业报,仍以原注死日死。缘期限已迫,恐世人昧昧,疑有是善事,反促其生。故召尔证明,使知其故。今生因果并完矣,来生努力可也。’醒而心恶之,未以告人。今届期果病,尚望活乎?”既而竟如其言。此见神理分明,毫厘不爽。乘除进退,恒合数世而计之。勿以偶然不验,遂谓天道无知也。
郑苏仙言:有约邻妇私会,而病其妻在家者,夙负妻家钱数千,乃遣妻赍还,妻欣然往。不意邻妇失期,而其妻乃途遇强暴,尽夺衣裙簪珥,缚置秫丛。皆客作流民,莫可追诘,其夫惟俯首太息,无复一言。人亦不知邻妇事也。后数年有村媪之子,挑人妇女,为媪所觉,反复戒饬,举此事以明因果,人乃稍知。盖此人与邻妇相闻,实此媪通词,故知之审。惟邻妇姓名,则媪始终不肯泄,幸不败焉。
【翻译】
康熙末年,张歌桥 在河间县。 有个叫刘横的人, “横”读去声,因为他强暴凶悍,所以得到这个称呼,并不是他本来的名字。 住在河边。正遇上河水猛涨,载着重物的小船往往被激流吞没。一天,刘横偶尔看见水流中一个女人,抱着断橹在波浪中上下浮沉,呼喊求救。众人都不敢上前救援,只有刘横跳起来说:“你们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啊,哪有这样见死不救的!”他独自划着小船,追赶了三四里,几次差点儿翻了船,终于把那个女人救了回来。过了一天,那个女人生了个男孩。一个多月后,刘横忽然病了,马上嘱咐妻子办理后事。当时,他还能行走站立,众人觉得很奇怪。刘横叹息道:“我好不了了。我救起落水女子的那天晚上,恍惚梦中到了一座官府。吏卒把我带进去,有个官员拿着簿册指点着对我说:‘你平生做恶多端,该于今年某日死,死后堕为猪身,以后五代都要受到屠宰的刑法。幸亏你一天救了两条命,积了大阴德,按阴间律条可以延寿二十四年。现在,用这二十四年的寿数抵销你平日的罪恶,所以,你还应该在原先注定的日期死。因为期限已经临近,我担心世人不明真相,弄不清你做了善事,为什么反而短命。所以召你来讲明此事,让你明白其中的缘故。这辈子因果都已经完结,你来世努力向善就行了。’我醒来后,因为讨厌这种梦,所以没告诉别人。现在果然如期发病,我还指望能活吗?”后来果真像刘横说的那样。由此可见,神鬼理法井然,分毫不差。人事盛衰进退,神灵常常是综合本人几辈子的情况考察,然后判定。不要因为偶然没有报应,就认为天道不圣明。
郑苏仙说:有个人想约邻居的女人幽会,而嫌他的妻子在家碍事,恰好他一直欠着妻家几千钱,就打发妻子回去还钱,妻子高高兴兴走了。不料邻居的女人失约,他的妻子却在路上遭到强暴,衣服首饰都被抢走了,被绑着放在高粱地里。作案的都是短工和流民,无法追查,丈夫只能低头叹气,说不出话来。人们也不知他与邻居女人的关系。后来过了几年,村里有个老妇人的儿子挑逗别人家的女人,被老妇人知道了,她反复劝诫儿子,举出这件事来叫他知道因果报应,人们才渐渐知道了这件事。因为这个人和邻居女人私通,实际上是这个老妇人牵的线,所以知道得很详细。只是邻居女人的姓名,老妇人始终不肯说出来,幸好没有坏了这个女人的名声。
【原文】
狐所幻化,不知其自视如何,其互相视又如何。尝于《滦阳消夏录》论之。然狐本善为妖惑者也。至鬼则人之馀气,其灵不过如人耳。人不能化无为有,化小为大,化丑为妍。而诸书载遇鬼者,其棺化为宫室,可延人入;其墓化为庭院,可留人居。其凶终之鬼,备诸恶状者,可化为美丽。岂一为鬼而即能欤?抑有教之者欤?此视狐之幻,尤不可解。忆在凉州路中,御者指一山坳曰:“曩与车数十辆露宿此山,月明之下,遥见山半有人家,土垣周络,屋角一一可数。明日过之,则数冢而已。”是无人之地,亦能自现此象矣。明器之作,圣人其知此情状乎?
吴僧慧贞言:有浙僧立志精进,誓愿坚苦,胁未尝至席。一夜,有艳女窥户。心知魔至,如不见闻。女蛊惑万状,终不能近禅榻。后夜夜必至,亦终不能使起一念。女技穷,遥语曰:“师定力如斯,我固宜断绝妄想。虽然,师忉利天中人也,知近我则必败道,故畏我如虎狼。即努力得到非非想天,亦不过柔肌着体,如抱冰雪;媚姿到眼,如见尘,不能离乎色相也。如心到四禅天,则花自照镜,镜不知花;月自映水,水不知月,乃离色相矣。再到诸菩萨天,则花亦无花,镜亦无镜,月亦无月,水亦无水,乃无色无相,无离不离,为自在神通,不可思议。师如敢容我一近,而真空不染,则摩登伽一意皈依,不复再扰阿难矣。”僧自揣道力足以胜魔,坦然许之。偎倚抚摩,竟毁戒体。懊丧失志,侘傺以终。
【翻译】
狐精变化成人,不知它自己看起来如何,又不知它们互相看起来怎么样。这个问题我曾在《滦阳消夏录》讨论过。然而狐精本来就是善于成妖作怪来迷惑人的。至于鬼,不过是人死后残剩的精气,它的灵通不过像人一样。人不能把没有的东西变成有,不能把小的东西变大,不能把丑的东西变美。而各种书上记载遇到鬼的事,都说鬼的棺材化成宫殿房屋,可以请人进去;鬼的坟墓化为院子,可以留人居住。那些不得善终的鬼,本来是有各种狰狞相貌的,可以变得漂亮。难道是人一旦成了鬼就能做到这些了么?也许是有谁教会了它们?这样来看待狐精的幻化,更加难以理解。记得我过去在凉州路上,驾车的人指着一个山坳说:“从前我们曾与几十辆车子一起露宿在这个山坳里,月光之下,远远望见半山腰有人家,土垒的院墙四面围绕,屋檐角也可以一一数出来。第二天经过时,却只是几座坟墓而已。”这样看来,鬼在没有人的地方,也会自然变化出这种现象。古代圣人提倡用竹、木、纸等扎制车马、宫殿之类的东西做随葬品,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这种情况呢?
吴地的僧人慧贞说:有个浙江僧人立志修行成佛,志向坚定,刻苦修炼,从来没有躺下来两胁靠着席子睡过觉。一天晚上,有个美女在窗口偷偷看他。僧人心里明白,这是妖魔到了,他假装没看到没听到。美女千方百计诱惑,怎么也靠近不了他坐的蒲团。此后每天夜里都来,也终究不能使僧人生一丝欲念。女子的伎俩用尽了,于是远远地对僧人说:“师父坚守自己意志的能力到了这种地步,我确实应该断绝妄想了。不过,您还只是佛教所说的‘忉利天’这一层境界中的人物,知道一旦靠近我,就会败坏自己的道行,所以怕我像害怕虎狼一样。即使您进一步努力修行,能够达到‘非非想天’,也不过只能做到女人柔软的肌肤靠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抱着冰雪;美女娇媚的姿态到您的眼前,就像见到的是灰尘而已,还是不能摆脱色相。如果您修行达到了‘四禅天’,就能不再受到任何外在物相的影响,就像花自然映照在镜子里,镜子并不知道有花;月亮自然映照在水中,水也并不知道有月亮,这就是摆脱色相了。再进一步达到‘诸菩萨天’,那么花也无所谓花,镜子也无所谓镜子,月亮也无所谓月亮,水也无所谓水,没有颜色也没有物相,也无所谓离,也无所谓不离,这便是佛的自在神通,进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妙境界了。您如果能让我靠近一下,而本心不受影响,我就一心一意敬服您,就像当初摩登伽女敬服佛祖的大弟子阿难一样,一心一意皈依,再也不来干扰您了。”僧人揣度自己的道行法力足以战胜魔女的诱惑,很坦然地答应了。女子偎依在和尚怀里,百般抚摸挑逗,僧人终于控制不住欲念,损坏了自己修行的清净身体。事后悔恨不已,终身失意恍惚。
【原文】
夫“磨而不磷,涅而不缁”,惟圣人能之,大贤以下弗能也。此僧中于一激,遂开门揖盗。天下自恃可为,遂为人所不敢为,卒至溃败决裂者,皆此僧也哉!
德眘斋扶乩,其仙降坛不作诗,自署名曰“刘仲甫”。众不知为谁,有一国手在侧,曰:“是南宋国手,著有《棋诀》四篇者也。”因请对弈。乩判曰:“弈则我必负。”固请,乃许。乩果负半子。众曰:“大仙谦挹,欲奖成后进之名耶?”乩判曰:“不然,后人事事不及古,惟推步与弈棋则皆胜古。或谓因古人所及,更复精思,故已到竿头,又能进步,是为推步言,非为弈棋言也。盖风气日薄,人情日巧,其倾轧攻取之术,两机激薄,变幻万端,吊诡出奇,不留馀地。古人不肯为之事,往往肯为;古人不敢冒之险,往往敢冒;古人不忍出之策,往往忍出。故一切世事心计,皆出古人上。弈棋亦心计之一,故宋元国手,至明已差一路,今则差一路半矣。然古之国手,极败不过一路耳;今之国手,或败至两路三路,是则踏实蹈虚之辨也。”问:“弈竟无常胜法乎?”又判曰:“无常胜法,而有常不负法。不弈则常不负矣。仆猥以夙慧,得作鬼仙,世外闲身,名心都尽,逢场作戏,胜败何关。若当局者角争得失,尚慎旃哉!”四座有经历世故者,多喟然太息。
【翻译】
所谓“经过碾磨也不变成粉末,浸在黑水里也不变成黑色”,经受种种考验而不改变心志,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大贤以下的人都做不到。这个僧人中了魔女的激将法,于是开门请强盗进门。天下凡以为自己到了某种境界,于是就去做人们不敢做的事,最终一败涂地的,都是属于这个僧人一类的啊!
德眘斋扶乩,乩仙降临却不作诗,只署名“刘仲甫”。众人不知是谁,有位围棋国手说:“他是南宋的围棋国手,著有《棋诀》四篇。”于是请乩仙下棋。坛上判道:“下棋我必输。”再三请求,乩仙同意了。果然输了半子。大家说:“是大仙谦让,鼓励后进么?”乩仙判道:“不是,后人事事都不如古人,唯有测算天象和下棋胜过古人。有人说,在古人的基础上精益求精,所以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是讲测算天象,不是说下棋。因为世风日薄,人情越来越狡诈。人与人之间的倾轧攻取之术,相互激发,变幻万端,给人设置种种困境不留一点儿馀地。古人不肯做的事,后人往往肯做;古人不敢冒的险,后人往往敢冒;古人不忍用的计策,后人往往忍心用,所以一切处世钻营的心计,都超过了古人。棋术是心计的一种,所以宋、元的国手与明代比差了一路,与现在的国手比,则差了一路半。古时的国手大败不过输一路,如今的国手有的输到二路三路,这就是踏实和虚浮的区别。”大家问:“下棋有没有常胜秘诀吗?”乩仙又判道:“没有常胜秘诀,只有常不输的秘诀。不下棋就常不输。我靠前生的聪慧做了鬼仙,置身世外,名利之心全无,一切都是逢场作戏,胜败有什么关系?像那些还在人世间名利场上竞争得失的人,还望他们小心谨慎呵!”当时在场的人中,有些是饱经世故的,听了这话,都深深叹息。
【原文】
季沧洲言:有狐居某氏书楼中数十年矣,为整理卷轴,驱除虫鼠,善藏弆者不及也。能与人语,而终不见其形。宾客宴集,或虚置一席,亦出相酬酢,词气恬雅,而谈言微中,往往倾其座人。一日,酒纠宣觞政,约各言所畏,无理者罚,非所独畏者亦罚。有云畏讲学者,有云畏名士者,有云畏富人者,有云畏贵官者,有云畏善谀者,有云畏过谦者,有云畏礼法周密者,有云畏缄默慎重、欲言不言者。最后问狐,则曰:“吾畏狐。”众哗笑曰:“人畏狐可也,君为同类,何所畏?请浮大白。”狐哂曰:“天下惟同类可畏也,夫瓯、越之人,与奚、狄不争地;江海之人,与车马不争路。类不同也。凡争产者,必同父之子;凡争宠者,必同夫之妻;凡争权者,必同官之士;凡争利者,必同市之贾。势近则相碍,相碍则相轧耳。且射雉者媒以雉,不媒以鸡鹜,捕鹿者由以鹿,不由以羊豕。凡反间内应,亦必以同类;非其同类,不能投其好而入,伺其隙而抵也。由是以思,狐安得不畏狐乎?”座有经历险阻者,多称其中理。独一客酌酒狐前曰:“君言诚确。然此天下所同畏,非君所独畏。仍宜浮大白。”乃一笑而散。
余谓狐之罚觞,应减其半。盖相碍相轧,天下皆知之;至伏肘腋之间,而为心腹之大患,托水乳之契,而藏钩距之深谋,则不知者或多矣。
【翻译】
季沧洲说:有个狐精,住在某家的书楼上已经几十年了,为主人整理卷轴,驱除虫鼠,收藏管理图书的收藏家都不如它的本领。它能跟人对话,而始终见不到它的形状。偶尔,主人宴请宾客,有时为它虚设一席,它也隐形与客人应酬,谈吐文雅,妙语连珠,常常让在座的客人大为倾倒。一天,令官宣布酒令规则,约定在座的各人说出自己所畏惧的,不合情理的,罚;如果说的不是自己一个人畏惧的,也要受罚。于是,有说怕道貌岸然的讲学家的,有说怕卖弄风雅的名士的,有说怕为富不仁的阔老的,有说怕官的,有说怕给官员拍马屁的,有说怕精通逢迎之道的人的,有说怕过分谦虚的人的,有说怕礼法太多的人的,有说怕谨小慎微、有了话想说又不说的人。最后问狐精,它说:“我怕狐。”众人轰然笑道:“要说人怕狐,还差不多;您是同类,有什么可怕?请喝完一大杯。”狐精冷笑着说:“天下只有同类最可怕。生活在福建、浙江的人,不会与北方的奚族人和狄人争夺土地;在江海航船的人,不会与车夫争抢陆路。这是因为他们不是同类。凡是争夺遗产的,必定是同父之子;凡是争宠的,必定是同夫之妻;凡是争权的,必定是同在官场;凡是争利的,必定是同一集市上的买卖人。势力接近就会相互妨碍,相互妨碍就要彼此倾轧了。猎人射野鸡时,要用野鸡做诱饵,而不用鸡鸭;捕鹿时则以鹿为诱饵,而不用猪羊。凡是施用反间计作内应的,也必定是同类人;不是同类人,就不能投其所好、伺机而进。由此可以想见,狐怎么能不怕狐呢?”在座有经历过艰难险阻的人,大多称赞狐精的话入情入理。只有一位客人斟酒敬到狐精座前说:“您的话确有道理。不过这也是天下人都畏惧的,并非您独怕。还是要罚一大杯。”众人一笑而散。
我认为,罚狐的酒,应该减半。因为相互妨碍而相互倾轧,天下人都知道;至于那种潜伏在身边而将来可能成为心腹大患的,那种假装是至友亲朋而心里藏着阴险计谋的,不知道的人也许就多了。
【原文】
沧州李媪,余乳母也。其子曰柱儿,言昔往海上放青时, 海滨空旷之地,茂草丛生。土人驱牛马往牧,谓之放青 。有灶丁夜方寝, 海上煮盐之户,谓之灶丁。 闻室内窸窣有声。时月明穿牖,谛视无人,以为虫鼠类也。俄闻人语嘈杂,自远而至。有人连呼曰:“窜入此屋矣。”疑讶间已到窗外,扣窗问曰:“某在此乎?”室内泣应曰:“在。”又问:“留汝乎?”泣应曰:“留。”又问:“汝同床乎?别宿乎?”泣良久,乃应曰:“不同床谁肯留也!”窗外顿足曰:“败矣。”忽一妇大笑曰:“我度其出投他所,人必不相饶。汝以为未必,今竟何如?尚有面目携归乎?”此语之后,惟闻索索人行声,不闻再语。既而妇又大笑曰:“此尚不决,汝为何物乎?”扣窗呼灶丁曰:“我家逃婢投汝家,既已留宿,义无归理。此非尔胁诱,老奴无词以仇汝;即或仇汝,有我在,老奴无能为也。尔等且寝,我去矣。”穴纸私窥,阒然无影;回顾枕畔,则一艳女横陈。且喜且骇,问所自来。言:“身本狐女,为此冢狐买作妾。大妇妒甚,日日加箠楚。度不可住,逃出求生。所以不先告君者,虑恐怖不留,必为所执,故跧伏床角,俟其追至,始冒死言已失身,冀或相舍。今幸得脱,愿生死随君。”灶丁虑无故得妻,或为人物色,致有他虞。女言:“能自隐形,不为人见,顷缩身为数寸,君顿忘耶!”遂留为夫妇,亲操井臼,不异贫家,灶丁竟以小康。
【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