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族侄竹汀言:文安有佣工古北口外者,久无音问。其父母值岁荒,亦就食口外,且觅子,亦久无音问。后乃有人见之泰山下。言昔至密云东北,日已暮,风雪并作。遥见山谷有灯光,漫往投止。至则土屋数楹,围以秫篱,有老妪应门,问其里贯,入以告。又遣问姓名年岁,并问:“曾有子出口否?子何名?年几何岁?”具以实对。忽有女子整衣出,延入上坐,拜而侍立;促老妪督婢治酒肴,意甚亲昵。莫测其由,起而固诘。则失声伏地曰:“儿不敢欺翁姑。儿狐女也,尝与翁姑之子为夫妇。本出相悦,无相媚意。不虞其爱恋过度,竟以瘵亡。心恒愧悔,故誓不别适,依其墓以居。今无意与翁姑遇,幸勿他往,儿尚能养翁姑。”初甚骇怖,既而见其意真切,相持涕泣,留共居。狐女奉事无不至,转胜于有子。如是六七年,狐女忽遣老妪市一棺,且具锸畚。怪问其故,欣然曰:“翁姑宜贺儿。儿奉事翁姑,自追念逝者,聊尽寸心耳,不期感动土神,闻于岳帝。岳帝悯之,许不待丹成,解形证果。今以遗蜕合窆,表同穴意也。”引至侧室,果一黑狐卧榻上,毛光如漆;举之轻如叶,扣之乃作金石声。信其真仙矣。葬事毕,又启曰:“今隶碧霞元君为女官,当往泰山。请共往。”故相偕至此,僦屋与土人杂居。狐女惟不使人见形,其供养仍如初也。后不知其所终。此与前所记狐女略相近,然彼有所为而为,故仅得逭诛;此无所为而为,故竟能成道。天上无不忠不孝之神仙,斯言谅哉。
【翻译】
堂侄竹汀说:文安县有个人到古北口外当雇工,久无音信。他的父母因为年成不好,也到口外谋生,同时寻找儿子,去后也久无音信。后来有人在泰山下见到了老两口。他们说当初到密云县东北时,天色已晚,风雪交加。远远看见山谷里有灯光,就投奔过去。到了跟前,看到几间土房,围着高粱秸杆的篱笆,有个老妈子出来,问了他们的籍贯乡里,进去通告。老妈子又出来问姓名年龄,并问道:“有没有儿子到口外?儿子叫什么?多大了?”老两口都照实说了。忽然有个女子衣履整齐迎了出来,请老两口坐上座,拜见之后,侍立一旁;叫老妈子催促婢女准备酒菜,态度很亲热。老两口不知是怎么回事,站起来再三追问。女子失声痛哭,趴在地上说:“我不敢骗公婆。我是狐女,曾和您的儿子结为夫妻。我本来出于爱慕,没有媚惑他的意思。没想到他爱恋我过度,竟然因为精气枯竭得痨病死了。我心里时常悔恨,所以发誓不再嫁,就在他的墓旁住着。如今无意间遇见了公婆,希望不要到别处了,我还能赡养公婆。”老两口开始时害怕极了,后来见她情真意切,相互拉着手哭了一场,留了下来。狐女侍奉公婆无所不至,反而胜过儿子。这么过了六七年,狐女忽然打发老妈子去买了一副棺材,而且准备铁锹簸箕之类。老两口奇怪地问她这是干什么,狐女高兴地说:“公婆应该祝贺我。我侍奉公婆,不过是为追念死去的丈夫,尽尽我的心意,不料却感动了土神,报告了东岳帝。东岳帝同情我,准许我不等我修炼丹药成功,就能脱形成正果。如今要把我的遗蜕和丈夫合葬在一起,表示死则同穴的意思。”说罢把老两口带到旁边的屋子里,果然有一只黑色狐狸躺在榻上,毛色如黑漆;举起来轻得像树叶,一敲却发出 的响声。这才相信她是真仙。安葬完毕,她又对公婆说:“如今我隶属碧霞元君为女官,应该到泰山去。请公婆和我一起走。”于是一起到了泰山,租了房子和当地人杂居在一块儿。狐女只是不叫人看见她的形体,奉养公婆还像以前一样。后来就不知他们怎样了。这个故事和前面所记叙的狐女大致相同,不过前一个狐女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供养婆婆,所以仅仅免于天诛;这个狐女不是有所求而奉养公婆,所以能修炼成仙。天上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啊。
【原文】
竹汀又言:有夜宿城隍庙廊者,闻殿中鬼语曰:“奉牒拘某妇。某妇恋其病姑,不肯死,念念固结,神不离舍,不能摄取,奈何?”城隍曰:“愚忠愚孝,多不计成败。与命数争,徒自苦者,固不少;精诚之至,鬼神所不能夺者,挽回一二,间亦有之。与强魂捍拒,其事迥殊,此宜申岳帝取进止,毋遽以厉鬼往也。”语讫,遂寂。后不知究竟能摄否。然足知人定胜天,确有是理矣。
顾郎中德懋,世所称判冥者也。尝自言平反一狱,颇自喜。其姓名不敢泄,其事则有姑出其妇者,以小姑之谗,非其罪也。姑性卞,仓卒度无挽回理;而母家亲党无一人,遂披缁尼庵,待姑意转。其夫怜之,时往视妇,亦不能无情。庵旁有废园,每约以夜伏破屋,而自逾墙缺私就之。来往岁馀,为其师所觉。师持戒严,以为污佛地,斥其夫勿来,来且逐妇。夫遂绝迹,妇竟郁郁死。冥官谓既入空门,宜遵佛法,乃耽淫犯戒,当从僧律科断,议付泥犁。顾驳之曰:“尼犯淫戒,固有明刑。
【翻译】
竹汀又说:有个人夜里住在城隍庙的走廊里,听到殿里鬼在说话,小鬼说:“我奉命去拘捕某个妇人。这个妇人牵念生病的婆婆,不愿意死,她的意念坚定,魂不离开身体,我没法拘捕她,怎么办?”城隍说:“愚忠愚孝的人,大多不计较成败得失。他们与命运抗争,实在是自讨苦吃,这种人固然不少;然而由于精诚所至,鬼神也不能夺去性命,偶尔也会有一两个挽回的。这种情况,与强魂抗拒完全不同,你说的事应该禀报岳帝,再行定夺,千万不要匆匆忙忙以厉鬼的形状去强行拘捕啊。”说完,就再也没有声音了。后来不知究竟能否摄得那个妇人。然而足以证明人定胜天,的确有这样的道理啊。
郎中顾德懋,就是人们所说的活着能断阴间案子的那种人。他自己说过为一桩案件平过反,颇有点儿洋洋自得。当事人的姓名不敢泄露,主要事由是婆婆休了她的儿媳妇,是因为小姑向母亲进谗言,不是儿媳的罪过。婆婆性格刚愎暴躁,一时间恐怕难以挽回;而娘家族中一个亲人也没有,儿媳妇就到尼姑庵出了家,等待婆婆回心转意。她丈夫爱怜她,时常到尼姑庵探视妻子,她也不能无情拒绝他。尼姑庵旁边有座废园,每次都是她和丈夫约好,丈无晚上躲在破屋里,她就翻墙出庵去与他私会。这样来往了一年多,被她师傅发现了。师傅遵守戒规极其严格,认为她这样做玷污了佛地,斥责她丈夫以后不要再来,再来的话就赶她走。于是她丈夫不敢再来,她后来郁闷而死。冥官认为,既然遁入空门,就要遵守佛法,她却因为沉湎于淫欲而犯戒,应当根据僧律定罪,议定将她打入地狱。顾德懋驳斥说:“尼姑犯了淫戒,当然有明确的刑罚。
【原文】
然必初念皈依,中违誓愿,科以僧律,百喙无词。此妇则无罪仳离,冀收覆水,恩非断绝,志且坚贞。徒以孤苦无归,托身荒刹。其为尼也,但可谓之毁容,未可谓之奉法;其在庵也,但可谓之借榻,不可谓之安禅。若据其浮踪,执为恶业,则瑶光夺婿,更以何罪相加?至其感念故夫,逾墙幽会,迹似‘赠以芍药’,事均‘采彼蘼芜’。人本同衾,理殊失节。阳律于未婚私媾,仅拟杖刑,犹容纳赎。兹之违礼,恐视彼为轻,况已抑郁捐生,纵有微愆,足以蔽罪。自应宽其薄罚,径付转轮。准理酌情,似乎两协。”事上,冥王竟从其议。此语真妄,无可证验,然据其所议,固持平之论矣。又,顾临殁,自云以多泄阴事,谪为社公。姑存其说,亦足为轻谈温室者箴也。
库尔喀喇乌苏 库尔喀喇,译言黑;乌苏,译言水也。 台军李印,尝随都司刘德行山中。见悬崖老松贯一矢,莫测其由。晚宿邮舍,印乃言昔过是地,遥见一骑飞驰来,疑为玛哈沁,伏深草伺之。渐近,则一物似人非人,据马上,马乃野马也。知为怪,发一矢,中之。嗡然如钟声,化黑烟去;野马亦惊逸。今此矢在树,知为木妖也。问:“顷见之何不言?”曰:“射时彼原未见我。彼既有灵,恐闻之或报复,故宁默也。”其机警多类此。
【翻译】
但应当是针对一开始就皈依佛门、中途却违背誓愿的,这种情况根据僧律量刑,就是长一百张嘴也无言反驳。而这位女人却是无罪被迫与丈夫离异,希望婆婆能改变原先的决定,他们恩义本来就没有断绝,她意志坚强并且是贞洁的。完全是因为孤苦无靠,才托身于尼姑庵中暂且安身。她做尼姑,只可称为毁坏容貌,不可称为奉信佛法;她身处庵里,只能说是借宿,不能说是参禅悟理。如果只是因为她暂时寄居尼庵,就认定她犯了尼姑淫乱的罪孽,那么像北魏时瑶光寺的尼姑争抢洛阳男人为夫婿之类的情况,又该判定什么样的罪名呢?至于她思念先前的丈夫,翻墙幽会,从表面上看好像《
诗经·溱洧》描写的男女相互调情的情形一样,而事情本身却和古诗《上山采蘼芜》描写被休弃的妻子见到原来的丈夫情况相同。他们本来就是同床共枕的夫妻,这与失节完全是两回事。阳间的刑律对于未婚私通的,仅施以杖刑,还容许结为夫妻。现在这对夫妇违背礼节的程度,其实比未婚私通恐怕还轻,更何况这个女人已经因为郁闷而死,即便有些小过错,也足以遮盖过去了。自然应该从轻处罚,直接让她进入轮回。这样处理,于情于理,似乎都讲得通。”陈词报上去后,阎王竟然同意了顾德懋的意见。这种说法的真假,无可验证,但是他的那段议论,倒是公平之论。又,顾德懋临死时,自称因为泄露阴间秘密太多,被贬作土地神。姑且把他的说法保存下来,也好让那些轻易泄露隐密的人引起警惕。
库尔喀喇乌苏 库尔喀喇,译成汉语是“黑”;乌苏,译成汉语即“水”。 的台军李印,曾经跟随都司刘德在山里赶路。刘德看见悬崖的老松树上穿着一支箭,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晚上他们在驿站住下,李印才说,从前路过这个地方时,看见一个人骑着马飞驰而来,怀疑是玛哈沁,于是埋伏在深草丛中等着。马跑近了发现,是一个又像人又不像人的怪物骑在马上,马也是一匹野马。他知道是妖怪,就射了一箭,射中时发出“嗡嗡”的像撞钟的声音,妖物化成一道黑烟散去;野马也惊跑了。现在这支箭穿在树上,才知道那是个木妖。刘德问他:“刚才看到时为什么不说?”李印答道:“射的时候它没有看见我。它既然有灵通,担心它听到了来报复,所以宁愿沉默。”李印就是这样机警。
【原文】
一日,塔尔巴哈台押逋寇满答尔至,命印接解。以铁杻贯手,以铁链从马腹横锁其足。时已病,奄奄仅一息。与之食,亦不甚咽;在马上每欲倒掷下,赖絷足得不堕。但虑其死,不虑其逃也。至戈壁,两马相并,又作欲堕状,印举手引之,突挺然而起,以杻击印仆马下,即旋辔驰入戈壁去。戈壁东北连科布多, 北路定边副将军所属。 绵亘数百里,古无人迹,竟莫能追,始知其病者伪也。参将岳济,坐是获重谴,印亦长枷。既而伊犁复捕得满答尔。盖额鲁特来降者,赏赉最厚。满答尔贪饵而出,因就擒。讯其何以敢再至,则曰:“我罪至重,谅必不料我来;我随众而来,亦必不疑其中有我。”其所计良是,而不虞识其项上箭瘢也。以印之巧密,而卒为术愚;以满答尔之深险,而卒以诈败。日以心斗,诚不知其所穷。然任智终遇其敌,未有千虑不一失者,则定理也。
李义山诗“空闻子夜鬼悲歌”,用晋时鬼歌子夜事也。李昌谷诗“秋坟鬼唱鲍家诗”,则以鲍参军有《蒿里行》,幻窅其词耳。然世固往往有是事。田香沚言:尝读书别业,一夕,风静月明,闻有度昆曲者。亮折清圆,凄心动魄。谛审之,乃《牡丹亭》“叫画”一出也。忘其所以,静听至终。忽省墙外皆断港荒陂,人迹罕至,此曲自何而来?开户视之,惟芦荻瑟瑟而已。
香沚又言:有老儒授徒野寺。寺外多荒冢,暮夜或见鬼形,或闻鬼语。老儒有胆,殊不怖。其僮仆习惯,亦不怖也。一夕,隔墙语曰:“邻君已久,知先生不讶。尝闻吟咏,案上当有温庭筠诗,乞录其《达摩支曲》一首焚之。”又小语曰:“末句‘邺城风雨连天草’,祈写‘连’为‘粘’,则感极矣。顷争此一字,与人赌小酒食也。”老儒适有温集,遂举投墙外。约一食顷,忽木叶乱飞,旋飚怒卷,泥沙洒窗户如急雨。老儒笑且叱曰:“尔辈勿劣相。我筹之已熟:两相角赌,必有一负;负者必怨,事理之常。然因改字以招怨,则吾词曲;因其本书以招怨,则吾词直。听尔辈狡狯,吾不愧也。”语讫而风止。褚鹤汀曰:“究是读书鬼,故虽负气求胜,而能为理屈。然老儒不出此集,不更两全乎?”王穀原曰:“君论世法也。老儒解世法,不老儒矣。”
【翻译】
一天,塔尔巴哈台押来一个名叫满答尔的强盗,长官命令李印接着押送。李印用铁铐铐住他的手,用铁链从马肚子底下绕上来横锁住他的脚。满答尔当时已经患病,看上去奄奄一息。喂给他食物,他也不大往下咽;在马上,总是要向下倒,只是因为系住了脚,才没有掉下来。李印只担心他会死,没有担心他会逃。到了戈壁,两人的马并排着走,满答尔又作出要倒下的样子,李印伸手去拉他,他突然挺起身子,用镣铐把李印砸倒在马下,接着拨转马头,向戈壁深处奔驰。戈壁东北面连着科布多, 属北路定边副将军管辖。 绵延几百里,自古没有人迹,根本无法追捕,这才知道他生病是假装的。参将岳济因此事受到严厉惩处,李印也被戴上重枷。后来伊犁又抓到了满答尔。原来,额鲁特部落的人来归降的,赏赐最多。满答尔贪赏,结果被擒。问他为何敢再来,他说:“我的罪最重,估计你们肯定想不到我还会来;我跟随众人一起来,你们肯定不会怀疑其中有我。”他想得也确实周到,没料到人们会认出他头顶上的箭伤疤痕。像李印这样机警细心,结果还是中了圈套;像满答尔那样阴险狡诈,结果还是因使诈而败露。人们每天都在斗心计,确实不知心计还会巧妙到什么地步。但是专门倚仗心计的人,终究会遇到对手,从来没有千虑而不一失的,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
李商隐的诗有“空闻子夜鬼悲歌”的句子,用的是晋代鬼唱《子夜歌》的典故。李贺诗有“秋坟鬼唱鲍家诗”的句子,是因为鲍照有《蒿里行》一诗,他加以想象发挥。然而世上往往有这种事。田香沚说:他曾经在别墅读书,一天晚上,风静月明,听见有人在唱昆曲。歌声宏亮曲折,清丽圆润,听来让人伤心动魄。细细一听,原来是《牡丹亭》的“叫画”一出戏。香沚听得入神,忘了想别的,静静听到唱完。忽然醒悟墙外都是荒废的水边和码头,人迹罕至,这歌声是从哪儿来的?开门一看,只有芦苇在秋风中瑟瑟摇动而已。
田香沚又说:有个老儒在郊外野庙里教学生。庙外面有许多荒坟,黄昏夜晚,有时看到鬼影,有时听见鬼说话。老儒有胆量,一点儿不害怕。他的僮仆习惯了,也不怕。一天晚上,有个鬼隔着墙对老儒说:“咱们做邻居已经很久了,我知道您不因为我们大惊小怪。曾经听见您吟咏诗句,书桌上应该有温庭筠的诗,想求您抄录那首《达摩支曲》烧掉。”接着,鬼又小声说:“末句的‘邺城风雨连天草’,请您把‘连’写作‘粘’,我就更感激不尽了。刚才,为了这个字争论,与人打赌输赢酒菜。”老儒案头正放着一本温庭筠的诗集,就随手把它扔出了墙外。约摸过了一顿饭光景,外面忽然狂风怒吼,树叶乱飞,泥土沙石像急雨一般洒到窗户上。老儒笑着叱责道:“你们不要这种样子。我谋划得很周到:双方打赌,必定有一个输的;输的一方肯定不高兴,这是常理。然而,如果我把诗中的字改了招来怨恨,我理亏;如果我用原文,即便受人抱怨,我也理直气壮。任凭你怎样狡诈,我都问心无愧。”老儒的话音刚落,风立即停了。褚鹤汀说:“毕竟是读书鬼,所以尽管他们为一个字赌气求胜,仍然能服从正理。然而,如果老儒不把那本诗集扔出墙外,不是更两全其美了吗?”王穀原说:“您说的是世故的方法。老儒如果懂这些,就不是个老儒生了。”
【原文】
司爨王媪 即见醉钟馗者。 言:有樵者伐木山冈,力倦小憩。遥见一人持衣数袭,沿路弃之,不省其何故。谛视之,履险阻如坦途,其行甚速,非人可及;貌亦惨淡不似人,疑为妖魅。登高树瞰之,人已不见。由其弃衣之路,宛转至山坳,则一虎伏焉。知人为伥鬼,衣所食者之遗也。急弃柴自冈后遁。次日,闻某村某甲于是地死于虎矣。路非人径所必经,知其以衣为饵,导之至是也。物莫灵于人,人恒以饵取物。今物乃以饵取人,岂人弗灵哉!利汩其灵,故智出物下耳。然是事一传,猎者因循衣所在,得虎窟,合铳群击,殪其三焉。则虎又以智败矣。辗转倚伏,机械又安有穷欤?或又曰:“虎至悍而至愚,心计万万不到此。闻伥役于虎,必得代乃转生。是殆伥诱人自代,因引人捕虎报冤也。”伥者人所化,揆诸人事,固亦有之。又惜虎知伥助己,不知即伥害己矣。
【翻译】
在我家做饭的王老太 就是见到过醉钟馗的。 说:有个打柴的人到山冈上打柴,觉得累了稍微歇会儿。远远望见一人拿着几件衣服,沿途丢弃,他不明白是何缘故。仔细观察,发现那个人走崎岖艰险的路像走平地,走得很快,一般人赶不上;相貌暗淡无光,面色惨白,不像人样,就怀疑他是妖魅。打柴人爬到一棵高树上瞭望,那个人已经不见了。沿着那个人丢衣服的路,拐弯到山坳,只见一只老虎伏着。这才明白那个人是个伥鬼,那些衣服是被害者的遗物。赶忙丢了柴,从山冈后面逃了。第二天,打柴人听说某村的某甲在山坳里被老虎吃了。这条路不是人的必经之路,打柴人猜老虎是用衣服做诱饵,引诱人来到这里的。动物不会比人更聪明,人总是用诱饵捕获猎物。现在动物竟然利用诱饵吃人,难道是因为人不聪明吗!是因为利欲扰乱了心智,所以人反倒不如动物聪明了。但这件事一传出来,猎人们顺着衣服丢弃的路径,发现了虎窝,一齐开枪,打死了三只老虎。这样老虎又因为心智而招来灭顶之灾。祸福辗转相互生变,机巧变幻又怎么会有尽头呢?又有人说:“老虎最强暴但也最愚蠢,心计万万到不了这种地步。听说伥鬼受老虎奴役,必须找到替身才能投生。大概是伥鬼诱使别人代替自己,又引来猎人捕杀老虎报仇。”伥鬼是人变的,考察一下人间世事,当然也会有这种事情。可惜老虎只知道伥鬼帮助自己,却不知也是它害了自己。
【原文】
梁豁堂言:有粤东大商,喜学仙,招纳方士数十人,转相神圣,皆曰冲举可坐致。所费不赀,然亦时时有小验,故信之益笃。
一日,有道士来访,虽敝衣破笠,而神意落落,如独鹤孤松。与之言,微妙玄远,多出意表。试其法,则驱役鬼神,呼召风雨,如操券也;松鲈、台菌、吴橙、闽荔,如取携也;星娥琴竽,玉女歌舞,犹仆隶也。握其符,十洲三岛,可以梦游。出黍颗之丹,点瓦石为黄金,百炼不耗。粤商大骇服,诸方士自顾不及,亦稽首称圣师,皆愿为弟子,求传道。道士曰:“然则择日设坛,当一一授汝。”
至期,道士登座,众拜讫。道士问:“尔辈何求?”曰:“求仙。”问:“求仙何以求诸我?”曰:“如是灵异,非真仙而何?”道士轩渠良久,曰:“此术也,非道也。夫道者冲漠自然,与元气为一,乌有如是种种哉!盖三教之放失久矣。儒之本旨,明体达用而已,文章记诵,非也,谈天说性,亦非也;佛之本旨,无生无灭而已,布施供养,非也,机锋语录,亦非也;道之本旨,清净冲虚而已,章咒符箓,非也,炉火服饵,亦非也。尔所见种种,是皆章咒符箓事,去炉火服饵,尚隔几尘,况长生乎?然无所征验,遽斥其非,尔必谓誉其所能,而毁其所不能,徒大言耳。今示以种种能为,而告以种种不可为,尔庶几知返乎!
儒家释家,大伪日增,门径各别,可勿与辩也。吾疾夫道家之滋伪,故因汝好道,姑一正之。”因指诸方士曰:“尔之不食,辟谷丸也。尔之前知,桃偶人也;尔之烧丹,房中药也;尔之点金,缩银法也;尔之入冥,茉莉根也;尔之召仙,摄灵鬼也;尔之返魂,役狐魅也;尔之般运,五鬼术也;尔之辟兵,铁布衫也;尔之飞跃,鹿卢 也。名曰道流,皆妖人耳。不速解散,雷部且至矣。”振衣欲起。
【翻译】
梁豁堂说:有个粤东巨商,喜欢学仙,招来几十个方士,方士们彼此吹捧对方神圣,都说成仙指日可待。他们花掉钱财无数,但也常常有些小的灵验,于是巨商就更相信他们了。
有一天,有个道士来访,虽然他穿着破衣裳、戴着破斗笠,但是神态洒脱,有独鹤孤松的风度。和他交谈,觉得他神思妙远,大多出于常人想像之外。请他表演法术,他驱使鬼神,呼风唤雨,都像是有约定一样;松江的鲈鱼、台州的鲜蘑、吴地的蜜桔、福建的荔枝,他随意取来就像是身边带着的;请星娥弹琴吹竽,召玉女唱歌跳舞,就好像指挥他的仆隶。拿着他的符,可以梦游十洲三岛。他拿出米粒大小的一颗丹,点瓦片石头为黄金,而且冶炼一百遍也不会损耗。商人极为惊服,方士们也自觉比不上,都叩头称呼圣师,愿意当他的弟子,请求传道。道士说:“那么就选个日子设坛,一一传授给你们。”
到了这一天,道士登坛坐下,方士们一一拜过。道士问:“你们都有什么要求?”大家说:“想成仙。”道士说:“想成仙怎么来求我?”大家说:“您这么灵异,不是真仙还会是什么?”道士笑了好久道:“这是法术,而不是道。所谓道,虚静自然,和元气成为一体,哪里有这样种种法术!说起来,儒、道、佛三教已经放任好久了。儒的本旨是明事理而通达有用,不是记诵文章,也不是谈天说物性;佛的本旨是无生无灭,不是布施供养,也不是散布神机微妙的箴言;道的本旨是清静无为,不是念咒用符,也不是炼丹服药。你们所见到的种种,都是念咒用符之类,离炼丹服药还隔着好几个层次,何况长生不老呢?但是如果我没有什么法术,却一来就贬斥法术,你们肯定会认为我褒奖我所能的,而诋毁我所不能的,只不过说些大话吓人。如今我显示出种种所能做到的,同时告诉你们这种种法术不能去学,或许你们能够迷途知返吧!儒、佛两家,虚伪的东西越来越多,由于门派不同,不必与他们辩论。我痛恨道家的虚伪也在滋生,所以借你们好道,姑且一正视听。”于是道士指着方士们说:“你不吃饭,是因为吃了辟谷丸。你事先知道有没有鬼,靠的是桃木偶人;你烧的丹,不过是春药;你的所谓点金法,不过是缩银法;你的所谓能进入地府,靠的是茉莉根的麻醉作用;你的所谓能招仙,不过是摄灵魂;你的所谓能返魂,不过是役使狐魅;你的所谓搬运术,不过用的是五鬼术;你的所谓刀枪不入,靠的是铁布衫功;你的所谓飞跃,不过是学了鹿卢 的功夫。你们自称道士,实际上都是妖人。不赶紧解散,雷神就要来惩罚你们了。”道士抖抖衣服要起来。
【原文】
众牵衣叩额曰:“下士沉迷,已知其罪,幸逢仙驾,是亦前缘。忍不一度脱乎?”道士却坐,顾粤商曰:“尔曾闻笙歌锦绣之中,有一人挥手飞升者乎?”顾诸方士曰:“尔曾闻炫术鬻财之辈,有一人脱屣羽化者乎?夫修道者须谢绝万缘,坚持一念,使此心寂寂如死,而后可不死;使此气绵绵不停,而后可长停。然亦非枯坐事也。仙有仙骨,亦有仙缘。骨非药物所能换,缘亦非情如所能结。必积功累德,而后列名于仙籍,仙骨以生;仙骨既成,真灵自尔感通,仙缘乃凑。此在尔辈之自度,仙家安有度人法乎?”因索纸大书十六字曰:“内绝世缘,外积阴骘;无怪无奇,是真秘密。”投笔于案,声如霹雳,已失所在矣。
表伯王洪生家,有狐居仓中,不甚为祟;然小儿女或近仓游戏,辄被瓦击。一日,厨下得一小狐,众欲捶杀以泄愤。洪生曰:“是挑衅也。人与妖斗,宁有胜乎?”乃引至榻上,哺以果饵,亲送至仓外。自是儿女辈往来其地,不复击矣。此不战而屈人也。
【翻译】
方士们拉着他的衣服叩头道:“我们沉迷其中,已经知道我们的罪过了,幸好遇上了仙人,这也是前缘。您能忍心不帮助我们超脱么?”道士离开座位,回头看着商人说:“你听说过生活在富贵乡中的人,有谁挥挥手就成仙升天了?”道士又回头看着方士们说:“你们听说过靠着卖弄方术赚钱的人,有谁脱离尘世而登仙了?修道的人必须谢绝所有尘缘,坚持一种意念,使自己的心沉寂得如同死了一样,这样之后就可以不死了;假如这种气息绵延不停,然后才能青春永驻。但这也不是枯坐就能成事。成仙要有仙骨,也要有仙缘。仙骨并不是吃点儿药就能换来的,仙缘也不是感情好就能结成。必须积累功德,然后才能列名于仙籍之中,这样就能生出仙骨;仙骨既然长成,真灵便从此感通,于是仙缘也就形成了。这一切全要靠你们自己去度脱,仙家哪有什么度脱人的法术?”道士要来纸笔写了十六个大字道:“内绝世缘,外积阴骘;无怪无奇,是真秘密。”写完把笔扔到桌上,发出像霹雳一样的响声,众人再看时,道士已经不见了。
我的表伯王洪生家,有狐狸住在仓房里,不怎么作怪;但是小孩子如果靠近仓房做游戏,就会被瓦片飞来击中。一天,家里人在厨房抓到一只小狐狸,都说把它捶死,以发泄愤怒。王洪生说:“这是挑起事端引来麻烦。人与妖怪斗,哪有斗赢的呢?”于是他把小狐狸放在床上,用果子点心喂它,然后亲自送到仓房旁。从此以后,小孩们经过那个地方,再也没有瓦片飞来了。这是不打仗而使它屈服了。
【原文】
又,舅氏安公五占,居县东留福庄。其邻家二犬,一夕吠甚急。邻妇出视无一人,惟闻屋上语曰:“汝家犬太恶,我不敢下。有逃婢匿汝家灶内,烦以烟薰之,当自出。”妇大骇,入视灶内,果嘤嘤有泣声。问是何物,何以至此。灶内小语曰:“我名绿云,狐家婢也。不胜鞭箠,逃匿于此,冀少缓须臾死,惟娘子哀之。”妇故长斋礼佛,意颇怜悯,向屋仰语曰:“渠畏怖不出,我亦实不忍火攻。苟无大罪,乞仙家舍之。 里俗呼狐曰仙家。 ”屋上应曰:“我二千钱新买得,那能即舍?”妇曰:“二千钱赎之,可乎?”良久,乃应曰:“是或尚可。”妇以钱掷于屋上,遂不闻声。妇扣灶呼曰:“绿云可出,我已赎得汝。汝主去矣。”灶内应曰:“感活命恩,今便随娘子驱使。”妇曰:“人那可蓄狐婢,汝且自去;恐惊骇小儿女,亦慎勿露形。”果似有黑物瞥然逝。后每逢元旦,辄闻窗外呼曰:“绿云叩头。”
蒙古以羊骨卜,烧而观其坼兆,犹蛮峒鸡卜也。霍丈易书在葵苏图军台时,有老妇解此术。使卜归期,妇侧睨良久,曰:“马未鞍,人未冠,是不行也;然鞍与冠皆已具,行有兆矣。”赴数月,又使卜。妇一视即拜曰:“马已鞍,人已冠矣,公不久其归乎!”既而果赐环。又,
大学士温公言:曩征乌什,俘回部十馀人,禁地窖中。一日,指口诉饥。投以杏,众分食讫,一年老者握其核,喃喃密祝,掷于地上,观其纵横奇偶,忽失声哭。
【翻译】
又,我舅舅安五占先生,家住本县东留福庄。他邻居家有两只狗,一天晚上,两只狗叫得很急。邻居的女人出外查看,连个人影也没看到,只听见屋顶上有声音说:“你家的狗太凶,我不敢下去。我有个丫环逃进你们家的灶洞里了,麻烦你用烟熏一熏,她自然会出来的。”这个女人吓坏了,连忙回到屋内向灶洞里看,果然听到里面有嘤嘤的哭泣声。她问是什么东西,怎么到这儿来了。灶洞里小声说:“我叫绿云,是狐家的丫环。因为忍受不了主人的鞭打,才逃到这里躲着,请求缓一缓再让我死,只求娘子可怜我。”这个女人一向吃斋念佛,可怜狐婢,于是仰脸向屋顶上说:“她害怕,不敢出来,我也实在不忍心点火烧她。如果她没犯什么大罪,求仙家放了她吧。” 乡里人习惯称狐狸为“仙家”。 屋顶上应声道:“我刚用二千钱买了她,哪能轻易放走呢?”女人问:“我用二千钱赎她,行不行?”过了半天,才回答道:“就这么办吧。”女人把钱扔到了屋顶上,上面没有动静了。女人敲着灶台说:“绿云,可以出来了,我已经拿钱赎了你。你家主人已经走了。”灶洞里应声道:“感谢您的救命之恩,从现在开始,我就听从您的使唤了。”女人说:“人的家里怎么能养着狐婢,你赶紧走吧,随便去哪儿;走时千万不要现出原形,别吓着孩子。”果然,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转眼间不见了。后来,每逢大年初一,女人都会听到窗外呼喊:“绿云给您叩头了。”
蒙古人用羊骨头占卜,火烧羊骨,看裂开的纹路预测吉凶,就好像南方少数民族用鸡占卜一样。霍易书老前辈在葵苏图驿站时,有个老妇人懂得这种占卜术。霍丈让她为自己卜问归期,老妇斜着眼把烧过的骨头端详了好久,说:“马未备鞍,人没戴帽,还回不去;如果马鞍和帽子都有了,就有回去的征兆了。”过了几个月,霍丈又叫老妇人为他占卜。她一看羊骨就下拜说:“马已备鞍,人也戴了帽子,您不久就要回去了!”不久果然有让他回到朝廷的公文。又,大学士温公说:以前他征乌什时,俘虏了十多个回族人,把他们关在地窖里。一天,他们指着嘴巴说肚子饿。他就把杏子扔给他们,众人分吃完,有个年纪大的拿着杏核,喃喃地悄悄念咒,然后把杏核丢到地上,察看横竖排列以及单双数,忽然失声痛哭。
【原文】
其党环视,亦皆哭。既而骈诛之牒至,疑其法如《火珠林》钱卜也。是与蓍龟虽不同,然以骨取象者,龟之变;以物取数者,蓍之变。其借人精神以有灵,理则一耳。
康熙癸巳秋,宋村厂佃户周甲,不胜其妇之箠楚,夜伺妇寝,逃匿破庙,将待晓,介邻里乞怜。妇觉之,追迹至庙,对神像数其罪,叱使伏受鞭。庙故有狐。鞭甫十馀,方哀呼,群狐合噪而出,曰:“世乃有此不平事!”齐夺甲置墙隅,执其妇,褫无寸缕,即以其鞭鞭之,至流血未释。突狐妇又合噪而出,曰:“男子但解护男子。渠背妻私昵某家女,不应死耶?”亦夺其妇置墙隅,而相率执甲。群狐格斗争救,喧哄良久。守田者疑为劫盗,大呼鸣铳为声援,狐乃各散。妇已委顿,甲竭蹶负以归。王德庵先生时设帐于是,见妇在途中犹喃喃骂也。
先生尝曰:“快哉诸狐!可谓礼失而求野。狐妇乃恶伤其类,又别执一理,操同室之戈。盖门户分而朋党起,朋党盛而公论淆,纷纭,是非蜂起,其相轧也久矣。”
张铉耳先生家,一夕觅一婢不见,意其逋逃。次日,乃醉卧宅后积薪下。空房锁闭,不知其何从入也。沃发渍面,至午乃苏。言昨晚闻后院嬉笑声,稔知狐魅,习惯不惧,窃从门隙窥之。见酒炙罗列,数少年方聚饮。俄为所觉,遽跃起拥我逾墙入。恍惚间如睡如梦,噤不能言,遂被逼入坐。陈酿醇,加以苛罚,遂至沉酣,不记几时眠,亦不知其几时去也。
【翻译】
其他人都围过去看,也都哭起来。不久,处死他们的公文就到了,我猜想这种占卜法与《火珠林》中的钱卜法相似。这与古代的蓍草、龟甲占卜虽然不同,但是观察骨头裂纹形状的方法是由龟甲占卜的方法演变来的;而观察东西的奇偶数字等情况的方法是由蓍草占卜的方法演变来的。凭借人的精气和意识才有灵验,道理都是一致的。
康熙癸巳年秋天,宋村厂的佃户周甲因为受不了老婆的殴打,夜里趁着老婆睡了觉,逃到破庙里躲了起来,打算天亮之后,求邻里帮忙让老婆可怜可怜他。他老婆发觉了,追寻到破庙,对着神像数落丈夫的罪过,喝骂丈夫趴在地上挨鞭子。这座庙里一直有狐精。老婆刚打了十几鞭,丈夫正在哀呼,一群狐精一齐嚷着冲出来,说:“世上还有这种不平的事!”一齐把周甲抢过来放在墙角,却抓住他老婆,扒得精光,就用她打丈夫的鞭子抽她,一直打到流血也不放手。突然狐精的妻子们又一齐嚷着冲出来,说:“男子只知道护着男子。那个家伙背着妻子私通某某家的女人,不应该打死么?”又把周甲的老婆抢过来放在墙角,然后来抓周甲。于是狐精们混打争抢,闹哄哄地吵了很久。守庄稼的人以为是强盗来了,都大叫大喊放鸟枪声援,狐精才都散去。周甲的老婆已经动弹不了,周甲跌跌撞撞好歹把老婆背了回去。王德庵先生当时正在这里的私塾教书,看见他们俩在回去的路上,妻子还喃喃地骂着。
王先生曾经说:“真令人痛快啊,这些狐狸!这真可以说是礼仪在朝廷里已经丧失了,只能在乡下偏僻的地方去找;人间的礼仪已经丧失了,只有在狐狸那儿去找。狐狸的妻子们因为痛恨伤害它们的同类,又另外根据一种道理,于是与它们的丈夫打起来。门派主张一旦有了区别,人们就各自结成朋党;朋党兴盛,公正的看法就被混淆掩盖了。于是相互纠缠,是是非非纷纭复杂,彼此倾轧,这种情况存在已经很久了。”
张铉耳先生家里有个婢女,一天晚上忽然不见了,以为她逃走了。可第二天,却发现她醉倒在宅子后院的柴堆下面。宅院后面都是锁着的空房,不知她是从哪儿进去的。她头发散乱,满面灰尘,直到中午才醒过来。她说昨天晚上,听到后院有嬉笑声,因为早知道里面住着狐魅,所以并不害怕,隔着门缝偷看。只见排列着酒菜,几个年轻人正在一起喝酒。不一会儿他们发现了我,就跳起来拥着我翻墙进了院子。恍惚之中,我像是在睡梦里,说不出话,被他们强拉着入座。酒劲儿很大,他们还逼我罚酒,所以沉醉,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散去的。
【原文】
铉耳先生素刚正,自往数之曰:“相处多年,除日日取柴外,两无干犯。何突然越礼,以良家婢子作倡女侑觞?子弟猖狂,父兄安在?为家长者宁不愧乎?”至夜半,窗外语曰:“儿辈冶荡,业已笞之。然其间有一线乞原者:此婢先探手入门,作谑词乞肉,非出强牵。且其月下花前,采兰赠芍,阅人非一,碎璧多年,故儿辈敢通款曲。不然,则某婢某婢色岂不佳,何终不敢犯乎?防范之疏,仆与先生似当两分其过,惟俯察之。”先生曰:“君既笞儿,此婢吾亦当痛笞。”狐哂曰:“过摽梅之年,而不为之择配偶,郁而横决,罪岂独在此婢乎?”先生默然。次日,呼媒媪至,凡年长数婢尽嫁之。
邱县丞天锦言:西商有杜奎者,不知其乡贯,其语似泽、潞人也。刚劲有胆,不畏鬼神,空宅荒祠,所至恒襆被独宿,亦无所见闻。偶行经六盘山麓,日已曛黑,遂投止。废堡破屋,荒烟蔓草,四无人踪。度万万无寇盗,解装绊马,拾枯枝爇火御寒,竟展衾安卧。方欲睡间,闻有哭声,谛听之,似在屋后,似出地下。时榾 方燃,室明如昼,因侧眠握刃以待之。俄声渐近,已在窗外黑处,呜呜不已,然终不露形。杜叱问曰:“平生未曾见尔辈,是何鬼物?可出面言。”暗中有应者曰:“身是女子,裸无寸缕,愧难相见,如不见弃,许入被中,则有物蔽形,可以对语。”杜知其欲相媚惑,亦不惧之,微哂曰:“欲入即入。”阴风飒然,已一好女共枕矣。羞容 觍,掩面泣曰:“一语才通,遽相偎倚。人虽冶荡,何至于斯?缘有苦情,迫于陈诉,虽嫌造次,勿讶淫奔。此堡故群盗所居,妾偶独行,为其所劫,尽褫衣裳簪珥,缚弃涧中。夏浸寒泉,冬埋积雪,沉阴冱冻,万苦难名。后恶党伏诛,废为墟莽,无人可告,茹痛至今。幸空谷足音,得见君子,机缘难再,千载一时,故忍耻相投,不辞自献。拟以一宵之爱,乞市薄槥,移骨平原。庶地气少温,得安营魄。倘更作佛事,超拔转轮,则再造之恩,誓世世长执巾栉。”语讫拭泪,纵体入怀。杜慨然曰:“本谓尔为妖,乃沉冤如是!吾虽耽花柳,然乘人窘急,挟制求欢,则落落丈夫,义不出此。汝既畏冷,无妨就我取温;如讲幽期,则不如径去。”女伏枕叩额,亦不再言。杜拥之酣眠,帖然就抱。天晓,已失所在。乃留数日,为营葬营斋。
【翻译】
张铉耳先生一向刚强正直,亲自到宅院后数落道:“相处多年,我们除了每天来取柴禾以外,彼此并没有干扰。为什么突然这么无礼,把好人家的婢女当作娼妓陪酒?子弟这么猖狂,父兄哪里去了?当家长的难道不惭愧吗?”到了半夜,先生听到窗外说:“儿辈们放荡无礼,我已经责罚过他们了。但是,其中有一个情节请求原谅:那天晚上,是这个婢女先把手伸进门,说着不正经的话讨肉吃,并不是儿辈强拉进来的。而且,她在花前月下与人偷偷约会,互赠信物,交往的人不止一个,失身多年了,所以儿辈们才敢和她调笑。不然,某婢某婢长得不是不漂亮,为什么始终不敢招惹她们呢?疏于防范之责,我和先生似乎应该各负一半,请您明察。”先生说:“您既然责打儿辈,这个婢女我也该痛打她。”狐精略带讽刺冷笑着说:“过了怀春的年龄,您不为她选配人家,她过分抑郁而做出非礼之事,罪过难道只在这个婢女身上吗?”先生默然无语。第二天,他叫来媒婆,把年岁大的几个婢女都嫁了出去。
县丞邱天锦说:有个西商叫杜奎,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听他的口音好像是山西泽州、潞州一带人。他性情刚直有胆量,不怕鬼神,外出碰到空屋破庙,总是铺开被褥独自睡觉,也没有碰到过什么。一次,他偶尔路过六盘山脚下,天色已晚,就找地方歇宿。附近都是废弃的地堡和破房子,荒无人烟,杂草遍地,四周寥无人迹。杜奎料想万万不会有盗贼,就解下行李,绊住马脚,捡枯枝烧火御寒,打开被窝安睡。正要睡去,听到有哭声,仔细听时,好像是从屋后的地下传出来的。这时木柴正烧着,屋子里亮得像白天,他侧身躺着,握着刀等待。不一会儿,声音慢慢靠近,已经在窗外暗处,呜呜不停,但是一直没有露出身影。杜奎大声呵叱道:
“我一生没见过你们这一类,是什么鬼东西?可以出来当面跟我讲话。”黑暗中有声音回答道:“我是女人,身上一丝不挂,羞愧难当,不能相见,如果你不嫌弃,允许我到你被窝里来,就有东西遮着我的身体,可以当面跟你说话。”杜奎知道鬼怪想迷惑自己,但他还是不害怕,微微冷笑着说:“你想进来就进来。”只觉得阴风飒然,一个美女已经和他躺在一起了。她含羞腼腆,遮住自己的脸哭着说:“才交谈了一句话,我就和你偎依在一起。就算是放荡的人,怎么能到了这种地步?只因为我有苦情要向您陈诉,即使是太唐突了,也请您不要猜疑是为淫欲而私奔。这座堡子原来住着一群盗贼,我偶尔独自路过这里,被他们劫持,抢光了我的衣服首饰,把我绑着丢到山涧里。夏天浸泡在冰凉的泉水里,冬天埋在积雪下面,沉寂阴凉、寒冷受冻,说不清受了多少苦。后来这群凶恶的盗贼被抓住处死,这座堡子荒成了废墟,无人可以倾诉,忍痛至今。现在我听到了空谷中的脚步声,有幸碰上你,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所以我忍着羞耻,不惜自动献出身体。想用我一夜的欢爱,乞求你为我买一具小棺木,把尸骨移葬到平原。或许地气稍微温暖些,灵魂得以安宁。如果你还能为我做佛事,超度我早日投生,那就是你对我的再生之恩,我愿意世世代代侍奉你。”说完擦干眼泪,钻进杜奎怀抱。杜奎慨然长叹道:“我以为你是妖怪,却原来蒙受如此深冤!我虽然喜欢寻花问柳,但是趁人走投无路时要挟别人寻欢作乐,堂堂大丈夫决不肯做这种事。你既然怕冷,不妨靠着我取暖;如果说偷情,就不如马上离开。”女鬼趴在枕头上叩头拜谢,也不再说话。杜奎抱着她酣睡,她也很温顺地让他抱着。天亮时,她已经不在被窝里了。杜奎留了几天,为她张罗安葬、做佛事。
【原文】
越数载归里,有邻家小女,见杜辄恋恋相随。后老而无子,求为侧室,父母不肯。女自请相从,竟得一男。知其事者,皆疑为此鬼后身也。
【翻译】
过了几年,他回到家乡,有个邻居的小女孩,看到他就恋恋不舍地跟在他身后。后来,杜奎年老无子,想娶那小女孩为偏房,她父母不愿意。那个女孩主动要求嫁给杜奎,后来生了一个男孩。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疑心是那个女鬼转世了。
【原文】
《宋书·符瑞志》曰:珊瑚钩,王者恭信则见。然不言其形状,盖自然之宝也。杜工部诗曰:“飘飘青琐郎,文采珊瑚钩。”似即指此。萧诠诗曰:“珠帘半上珊瑚钩。”则以珊瑚为钩耳。余见故大学士杨公一带钩,长约四寸馀,围约一寸六七分。其钩就倒垂桠杈,截去附枝,作一螭头。其系绦缳柱,亦就一横出之瘿瘤,作一芝草。其干天然弯曲,脉理分明,无一毫斧凿迹,色亦纯作樱桃红,殆为奇绝。其挂钩之环,则以交柯连理之枝,去其外岐,而存其周围相属者,亦似天成。然珊瑚连理者多,佩环似此者亦多,不为异也。云以千四百金得诸洋舶。此在壬午、癸未间,其时珊瑚易致,价尚未昂云。
又,余在乌鲁木齐时,见故大学士温公有玉一片,如掌大,可作臂阁。质理莹白,面有红斑四点,皆大如指顶,鲜活如花片。非血浸,非油炼,非琥珀烫,深入腠理,而晕脚四散,渐远渐淡,以至于无,盖天成也。公恒以自随。木果木之战,公埋轮絷马,慷慨捐生,此物想流落蛮烟瘴雨间矣。
又,尝见贾人持一玉簪,长五寸馀,圆如画笔之管。上半纯白,下半莹澈如琥珀,为目所未睹。有酬以九百金者,坚不肯售。余终疑为药炼也。
五十年前,见董文恪公一玉蟹,质不甚巨,而纯白无点瑕。独视之亦常玉,以他白玉相比,则非隐青即隐黄隐赭,无一正白者,乃知其可贵。顷与柘林司农话及,司农曰:“公在日,偶值匮乏,以六百金转售之矣。”
【翻译】
《宋书·符瑞志》说:珊瑚钩,至尊的人恭敬有礼守信用,它就出现。但是没有描绘它的形状,大约是一种自然生成的宝物。杜甫诗中说:“飘飘青琐郎,文采珊瑚钩。”指的似乎就是这种东西。萧诠诗中说:“珠帘半上珊瑚钩。”就是用珊瑚做成的钩。我见过已故大学士杨公家有一只带钩,长约四寸馀,粗约一寸六七分。它的钩就是倒垂的枝丫截去旁边的小枝,做成一个螭头的形状。它上面系丝绳的圆环的柱子,也是靠一个横长出的瘿瘤做成一支灵芝的形状。它的主干天然弯曲,脉络纹理分明,没有一丝一毫斧凿的痕迹,颜色也是纯正的樱桃红,简直称得上奇绝。挂钩的环是用两株树孪生为一体的连理枝,去掉外面的分杈,留下连成一体的一段,也好像是自然生成的。珊瑚连理枝很多,佩环像这样的也不少,不足为奇。据说是用一千四百两银子从西洋商船上买来的。这件事在乾隆壬午、癸未年间,当时珊瑚还容易得到,价格还不是很贵。
又,我在乌鲁木齐时,看见大学士温公有一块玉,有巴掌那么大,可以做成书案上的臂阁。玉的质地莹白,表面有四点红斑,都有指尖那么大,鲜活得像是花瓣。这些红斑不是血浸的,不是油炼的,不是琥珀烫的,它深入到玉的肌理之中,并向四周散开,渐散渐淡,渐渐至于没有,这是天然生成的。温公常带着它。在木果木之战中,温公坚守阵地浴血奋战,慷慨捐躯,这块美玉想必已经流落在充满瘴气淫雨的蛮荒之地了。
又,我曾经看见一个小贩拿着一支玉簪,五寸多长,圆圆的,如同画笔的笔杆。上半截是纯白色,下半截晶莹清澈像是琥珀,是我从未见到过的。有人打算用九百两银子买下来,小贩坚决不卖。我始终怀疑是用药物炼成的。
五十年前,我见过董文恪先生的一只玉蟹,不太大,是纯白色,没有一点儿瑕疵。单单看这只玉蟹,和平常的玉没什么不同;用其他的白玉一比,则其他白玉不是隐隐有青色,就是隐隐透着黄色或赭色,没有一块是正白的,这才知道这只玉蟹的可贵。不久前我和户部
尚书柘林说到这只玉蟹,他说:“先生在世时,偶尔缺钱用,以六百两银子的价钱转卖了。”
【原文】
益都有书生,才气飚发,颇为隽上。一日,晚凉散步,与村女目成。密遣仆妇通词,约某夕虚掩后门待。生潜踪匿影,方暗中扪壁窃行,突火光一掣,朗若月明,见一厉鬼当户立。狼狈奔回,几失魂魄。次日至塾,塾师忽端坐大言曰:“吾辛苦积得小阴骘,当有一孙登第。何逾墙钻穴,自败成功?幸我变形阻之,未至削籍,然亦殿两举矣。尔受人脩脯,教人子弟,何无约束至此耶?”自批其颊十馀,昏然仆地。方灌治间,宅内仆妇亦自批其颊曰:“尔我家三世奴,岂朝秦暮楚者耶?幼主妄行当劝戒,不从则当告主人。乃献媚希赏,几误其终身,岂非负心耶?后再不悛,且褫尔魄!”语讫,亦昏仆。并久之,乃苏。门人李南涧曾亲见之。
盖祖父之积累如是其难,子孙之败坏如是其易也。祖父之于子孙如是,其死尚不忘也,人可不深长思乎!然南涧言此生终身不第,颔以终。殆流荡不返,其祖亦无如何欤?抑或附形于塾师,附形于仆妇,而不附形于其孙,亦不附形于其子,犹有溺爱者存,故终不知惩欤?
狐魅,人之所畏也,而有罗生者,读小说杂记,稔闻狐女之姣丽,恨不一遇。近郊古冢,人云有狐,又云时或有人与狎昵。乃诣其窟穴,具贽币牲醴,投书求婚姻,且云或香闺娇女,并已乘龙,或鄙弃樗材,不堪倚玉,则乞赐一艳婢,用充贵媵,衔感亦均。再拜置之而返,数日寂然。
【翻译】
益都有个书生,才华横溢,俊秀超群。一天晚上,他乘凉散步,与本村一个女子眉目传情。书生暗地里派仆人的老婆传话,约女子某夜虚掩后门等他。书生躲躲藏藏,正摸黑扶着墙悄悄赶去赴约,忽然,一道火光闪过,亮得像明亮的月光,只见一个厉鬼当门而立。书生狼狈地逃回了家,差点儿吓掉了魂。第二天早上,他去私塾上课,塾师忽然正襟危坐大声道:“我辛辛苦苦积了点儿阴德,该有个孙子科考成功。为什么跳墙钻洞、自己糟踏自己?幸亏我变成厉鬼拦住了,免除他被削籍的处分,不过,有两次考试他还是要落榜的。你收人的学费,教人家子弟,为什么这样放任学生?”自己抽了自己十几个耳光,昏迷倒地。大家正忙着灌药救治,家里那个传话的仆人老婆也自己抽着嘴巴说:“你们祖孙三代给我家当奴仆,怎么能朝秦暮楚?小主人胡作非为应该劝诫,他不听,可以报告主人。为了图几个赏钱就献媚取宠,险些误了他的终身,这不是忘恩负义吗?以后若不悔改,我就要了你的命!”说完也昏倒在地。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才苏醒过来。我的学生李南涧曾经亲眼见到此事。
这么说来祖宗积德是那么难,子孙将它败坏却如此容易。祖父对于孙子就是这样,死了还尚且不忘,人们能不深思么?然而,李南涧说,那个书生后来终生不第,最后贫困而死。大概是因为他放任自己不思悔改,他的祖父也无可奈何了吧?这位祖父要么附在塾师身上,要么附在仆人老婆身上,却不附在他孙子身上,也不附在孙子身上,说明他还有溺爱之心,所以,孙子始终不明白将受惩罚的根本原因还在他自己身上吧!
狐魅,是人人害怕的,而有个姓罗的书生,读小说杂记,熟知狐女容貌姣美,只恨自己不能一见。有人说近郊的古墓有狐狸精,又说时常有人与狐女亲热。罗生就找到据说有狐精的墓穴,备了钱财祭品,又投书信向狐女请求缔结婚姻,并且说,如果香闺娇女,都已经有了乘龙快婿,或者嫌弃蠢才,也不敢高攀,那就请赐一个漂亮婢女作为宠妾,一样感恩不尽。他拜了两拜,放下东西回来了,几天安安静静没有回应。
【原文】
一夕,独坐凝思,忽有好女出灯下,嫣然笑曰:“主人感君盛意,卜今吉日,遣小婢三秀来充下陈,幸见收录。”因叩谒如礼,凝眸侧立,妖媚横生。生大欣慰,即于是夜定情。自以为彩鸾甲帐,不是过也。婢善隐形,人不能见;虽远行别宿,亦复相随,益惬生所愿。惟性饕餮,家中食物,多被窃;食物不足,则盗衣裳器具,鬻钱以买,亦不知谁为料理,意有徒党同来也。以是稍谯责之,然媚态柔情,摇魂动魄,低眉一盼,亦复回嗔。又冶荡殊常,蛊惑万状,卜夜卜昼,靡有已时,尚嗛嗛不足。以是家为之凋,体亦为之敝。久而疲于奔命,怨詈时闻,渐起衅端,遂成仇隙。呼朋引类,妖祟大兴,日不聊生。
延正一真人劾治,婢现形抗辩曰:“始缘祈请,本异私奔;继奉主命,不为苟合。手札具存,非无故为魅也。至于盗窃淫佚,狐之本性,振古如是,彼岂不知?既以耽色之故,舍人而求狐;乃又责狐以人理,毋乃悖欤?即以人理而论,图声色之娱者,不能惜蓄养之费。即充妾媵,即当仰食于主人;所给不敷,即不免私有所取,家庭之内,似此者多。较攘窃他人,终为有间。若夫闺房燕昵,何所不有?圣人制礼,亦不能立以程限;帝王定律,亦不能设以科条。在嫡配尚属常情,在姬侍尤其本分。录以为罪,窃有未甘。”真人曰:“鸠众肆扰,又何理乎?”曰:“嫁女与人,意图求取。不满所欲,聚党喧哄者,不知凡几,未闻有人科其罪,乃科罪于狐欤?”真人俯思良久,顾罗生笑曰:“君所谓求仁得仁,亦复何怨。老夫髦矣,不能驱役鬼神,预人家儿女事。”后罗生家贫如洗,竟以瘵终。
【翻译】
一天晚上,罗生正独自坐着沉思,忽然有一个漂亮女子出现在灯下,嫣然笑着说:“我家主人感谢你的盛情,择了今天这个吉日,打发小婢三秀前来侍候你,希望你收留。”她按礼节拜见了罗生,站在一旁,凝眸静视罗生,妖媚之态横生。罗生很高兴,就在当天晚上和三秀定了情。自认为就是文箫和吴彩鸾结为夫妻、住在汉武帝为神仙准备的帐幕里,也不过这么幸福。三秀善于隐形,一般人看不见;即使罗生出远门住在别处,她也相随,罗生更加中意。只是她生性贪吃,家里的食物大多被她偷吃了;食物不足就偷了衣服器具卖钱买东西吃,也不知谁为她干这些事情,罗生猜想她是有同伙一起来的。因此就稍微责备了她几句,但她那风骚的体态,那万种的风情实在使罗生神魂颠倒,她低眉顾盼,罗生就回嗔作喜,再也生不起气来。三秀又非常妖冶放荡,做出万般情态来诱惑罗生,无论白天黑夜,没有停止的时候,她还是很不满足。因而罗生家道渐渐败落,身体也一天比一天虚弱。时间长了,他疲于奔命,不时听到怨骂,渐渐生出事端,产生了隔阂,有了怨仇。三秀就招来同伴,作崇闹妖,搅得罗家没法过日子。
罗生请来正一真人镇治妖魅,三秀现形分辩道:“是罗生请我来的,本来就不是私奔;还有我是奉主人的命令来的,不是苟且凑合。罗生的求婚书信都还在,我不是无缘无故地来诱惑他。至于偷盗、滥淫,这本是狐的本性,自古就如此,他难道不知道?既然他因为好色的缘故,舍人而找狐;又用人的行为准则来约束狐,这不是自相矛盾么?就按人理来说,贪图声乐娱乐的人,就不能吝啬艺人妓女必需的费用。我既然是姬妾,就要靠主人来养活;所给的不够用,就免不了自己去拿,家庭里面这种事情多得很。这跟偷别人的东西,毕竟有区别。至于闺房中的恩爱私情,什么事没有?圣人制订礼法,也没有加以限制;帝王制订律法,也不能为这种事情制定律条。这在嫡妻,是人之常情;做姬妾的,尤其是本分。把这种事情定为罪过,我心有不甘。”真人又问道:“你聚众大肆骚扰,又是什么道理?”三秀答道:“把女儿嫁给别人,就会有所企图。不能达到要求,就聚集家人闹事,这种事情不知有多少,没听说有人因此被治罪,却因此要治狐的罪吗?”真人低头沉思良久,笑着对罗生说:“你是所谓求仁得仁,又有什么值得埋怨的呢?我老了,不能驱使鬼神干预人家的儿女私事。”后来罗生家一贫如洗,最终得了痨病而死。
【原文】
从侄秀山言:奴子吴士俊尝与人斗,不胜,恚而求自尽,欲于村外觅僻地。甫出栅,即有二鬼邀之。一鬼言投井佳,一鬼言自缢更佳,左右牵掣,莫知所适。俄有旧识丁文奎者从北来,挥拳击二鬼遁去,而自送士俊归。士俊惘惘如梦醒,自尽之心顿息。文奎亦先以缢死者,盖二人同役于叔父栗甫公家。文奎殁后,其母婴疾困卧,士俊尝助以钱五百,故以是报之。此余家近岁事,与《新齐谐》所记针工遇鬼略相似,信凿然有之。而文奎之求代而来,报恩而去,尤足以激薄俗矣。
周景垣前辈言:有巨室眷属,连舻之任,晚泊大江中。俄一大舰来同泊,门灯樯帜,亦官舫也。日欲没时,舱中二十馀人露刃跃过,尽驱妇女出舱外。有靓妆女子隔窗指一少妇曰:“此即是矣。”群盗应声曳之去。一盗大呼曰:“我即尔家某婢父,尔女酷虐我女,鞭箠炮烙无人理。幸逃出遇我,尔追捕未获。衔冤次骨,今来复仇也。”言讫,扬帆顺流去,斯须灭影。缉寻无迹,女竟不知其所终,然情状可想矣。夫贫至鬻女,岂复有所能为?而不虑其能为盗也。婢受惨毒,岂复能报?而不虑其父能为盗也。此所谓蜂虿有毒欤!
【翻译】
堂侄秀山说:仆人吴士俊曾和人争斗,没有斗胜,气得要自尽,打算到村外找个僻静的地方。刚出栅栏门,就有两个鬼来邀请他。一个鬼说投井好,一个鬼说上吊更好,一左一右拉扯着,他不知依从哪一个好。不一会儿旧相识丁文奎从北面来,挥起拳头把两个鬼打跑了,自己把吴士俊送回了家。吴士俊迷迷糊糊好像从睡梦中醒来,自尽的念头顿时消失了。丁文奎也是以前上吊死的,原来他们两个一起在我叔父栗甫公家干活。丁文奎死后,他母亲卧病在床,吴士俊曾经资助她五百钱,所以才得到这次的报答。这是我家近年发生的事,与袁枚《新齐谐》中记载的裁缝遇鬼的事差不多,可见这类事确实有。而丁文奎为找替身而来,却报恩而去,尤其足以激励淡薄的世情向淳厚转化。
周景垣前辈说:有个大官带着家属,乘船赴任,他的船队是连在一起的几只船,傍晚停泊在大江里。不久又有一艘大船来停泊在一起,船舱门口挂着灯笼,桅杆上飘着旗帜,也像是一艘官员乘坐的船。太阳快要落山时,那艘船舱里二十几个人,举着刀跳上大官家的船,把所有妇女都赶到舱外。那艘船上有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隔着窗户指着一个少妇说:“这个就是。”那些盗贼应声一拥而上把这个少妇拖了过去。一个强盗大声说:“我就是你们家某婢女的父亲,你女儿残酷虐待我的女儿,鞭子抽烙铁烫,简直没有人性。幸亏她逃出来遇到我,你们没有追捕到。我恨你入骨,今天是来报仇的。”说完,他们扯起帆顺水驶去,转眼间就不见踪影了。官府没有线索追捕,大官的女儿不知后来怎样,但情状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贫穷到卖女儿的人,还能有什么作为?没想到他可以做强盗;婢女受到残酷毒打,她还能怎么样?没想到她的父亲可以做了强盗来报仇。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蜜蜂蝎子虽小也有毒刺螫人吧!
【原文】
又,李受公言:有御婢残忍者,偶以小过闭空房,冻饿死,然无伤痕。其父讼不得直,反受笞。冤愤莫释,夜逾垣入,并其母女手刃之。海捕多年,竟终漏网,是不为盗亦能报矣。又言京师某家火,夫妇子女并焚,亦群婢怨毒之所为,事无显证,遂无可追求。是不必有父亦自能报矣。
余有亲串,鞭笞婢妾,嬉笑如儿戏,间有死者。一夕,有黑气如车轮,自檐堕下,旋转如风,啾啾然有声,直入内室而隐。次日,疽发于项如粟颗,渐以四溃,首断如斩。是人所不能报,鬼亦报之矣。人之爱子,谁不如我?其强者衔冤茹痛,郁结莫申,一决横流,势所必至。其弱者横遭荼毒,赍恨黄泉,哀感三灵,岂无神理!不有人祸,必有天刑,固亦理之自然耳。
世谓古玉皆昆吾刀刻,不尽然也。魏文帝《典论》已不信世有昆吾刀,是汉时已无此器。李义山诗“玉集胡沙割”,是唐已沙碾矣。今琢玉之巧,以痕都斯坦为第一。其地即佛经之印度、《汉书》之身毒;精是技者,相传犹汉武时玉工之裔,故所雕物象,颇有中国花草,非西域所有者,沿旧谱也。又云别有奇药能软玉,故细入毫芒,曲折如意。余尝见玛少宰兴阿自西域买来梅花一枝,虬干夭矫,殆可以插瓶;而开之则上盖下底成一盒,虽细条碎瓣亦皆空中。又尝见一钵,内外两重,可以转而不可出,中间隙缝,仅如一发,摇之无声,断无容刀之理。刀亦断无屈曲三折,透至钵底之理。疑其又有粘合无迹之药,不但能软也。此在前代,偶然一见,谓之鬼工。今则纳赆输琛,有如域内,亦寻常视之矣。
【翻译】
又,李受公说:有个人对婢女十分残忍,偶尔因为一点儿小的过失,就把婢女锁在空房子里,结果冻饿而死,但是身上没有伤痕。她的父亲告状不赢,反而被打了一顿。他的冤愤无以排解,晚上跳过墙进到主人家,将主人母女俩都杀了。官府通缉多年,也没有抓住,这又是不做强盗也能报仇了。又说京城某户人家失火,主人夫妇子女全部烧死,也是他家婢女怨恨主人故意放的火,因为没有明显证据,也无法追究。这又是不必有父亲,自己也能报仇了。
我有一个亲戚,鞭打婢女小妾,嘻嘻哈哈的像是儿戏,有时甚至有婢女会被活活打死。一天晚上,有一股黑气像车轮一样,从屋檐上落下,像风一样地旋转,啾啾有声,进到卧室不见了。第二天,亲戚的脖子上的痈疽发了出来,开始只有粟米粒那么大,渐渐向四周溃烂,最后齐脖子烂断,像是用刀斩了头一样。这又是人不能报仇,鬼也要报仇了。人都爱自己的儿女,谁不跟自己一样?那些刚强的,衔冤忍痛,积压在心底,无处申诉,于是铤而走险报仇,这是很自然的事情。那些弱小的横遭毒害,怀恨而死,他们的悲哀必然感动神灵,怎么会没有神灵来处理!人不报仇,上天也会惩处,这本来也是很自然的道理。
人们都说古代的玉器都是用昆吾刀雕刻的,实际上不完全这样。魏文帝《典论》一文,已经不相信世上有昆吾刀,可见在汉代时已经没有昆吾刀了。李商隐有“玉集胡沙割”的诗句,可见唐代用沙碾法雕刻玉。如今雕琢玉器工艺精巧的,以痕都斯坦为第一。痕都斯坦就是佛经里说的印度,《汉书》中说的身毒;精于雕玉工艺的,相传还是汉武帝时期玉工的后裔,所以他们所雕刻的形象,有许多中国的花草,而不是西域特有的形象,他们还是按照过去传下来的图样刻的。又有人说,有一种奇药能让玉变软,所以玉雕的图案能细致入微,曲折随意。我曾见过吏部侍郎玛兴阿从西域买回来的一枝玉雕成的梅花,枝叉虬结弯曲,简直可以插瓶;而一打开,这枝花的上面是盖,下面是底,成了一个盒子,即便是细细的枝条和零碎的花瓣,中间也都是空心的。我又曾经看见一个钵,是里外两层,里面那一层可以转,但拿不出来,两层之间的缝隙只有一根头发那么细,摇晃也没有声音,这么细小的空间决不能容下刀。刀也不可能弯成几道,伸到钵底。估计有一种黏合后看不见痕迹的药,而不仅仅是有能让玉变软的药。前代的人偶然见了这种工艺品,肯定认为是神鬼做的。如今外国向朝廷贡献奇珍异宝,好像地方向朝廷进贡一样,所以这些东西也就不足为奇了。
【原文】
闽人有女未嫁卒,已葬矣。阅岁馀,有亲串见之别县。初疑貌相似,然声音体态,无相似至此者。出其不意,从后试呼其小名,女忽回顾。知不谬,又疑为鬼。归告其父母,开冢验视,果空棺。共往踪迹,初阳不相识,父母举其胸胁瘢痣,呼邻妇密视,乃俱伏。觅其夫,则已遁矣。盖闽中茉莉花根,以酒磨汁饮之,一寸可尸蹶一日,服至六寸尚可苏,至七寸乃真死。女已有婿,而私与邻子狎,故磨此根使诈死,待其葬而发墓共逃也。婿家鸣官,捕得邻子,供词与女同。时吴林塘官闽县,亲鞫是狱。欲引开棺见尸律,则人实未死,事异图财;欲引药迷子女例,则女本同谋,情殊掠卖。无正条可以拟罪,乃仍以奸拐本律断。人情变幻,亦何所不有乎!
唐宋人最重通犀,所云“种种人物,形至奇巧者。唐武后之简,作双龙对立状。宋孝宗之带,作南极老人扶杖像”,见于诸书者不一,当非妄语。今惟有黑白二色,未闻有肖人物形者,此何以故欤?惟大理石往往似画,至今尚然。尝见梁少司马铁幢家一插屏,作一鹰立老树斜柯上,觜距翼尾,一一酷似;
【翻译】
有个福建女子,还没出嫁就死了,已经安葬了。过了一年多,有个亲戚在外县又见到了她。开始以为是相貌相似,然而女子的声音体态,不可能相像到如此地步。亲戚出其不意,从身后试探着叫她的小名,她忽然转过身来。这位亲戚知道没有错,却又疑心遇上了鬼。他回来告诉了她的父母,开棺验看,果然只剩了一口空棺。父母跟随这位亲戚去寻找,女子开始时装作不认识,父母指出她胸前腋下长有瘢痣,请邻家妇人贴身查看,她这才低头承认。找她的丈夫,却已经逃走了。原来福建有一种茉莉花根,泡在酒里磨成汁喝下去,一寸长的茉莉花根可以使人假死一天,服到六寸还能苏醒,服到七寸就能真的死了。这个女子早就有了未婚夫,却又与邻居的儿子暗中相好,于是她服用茉莉花根装死,等下葬后,邻居的儿子扒开坟墓,两人一同逃走了。女子的未婚夫家鸣鼓告官,抓住了那个年轻人,供词与女子一样。当时,吴林塘在闽县做县令,他亲自审理了本案。他想引用朝廷“开棺见尸”的律条处理,但是实际上人没死,案情与图财掘墓不同;他又想引用“以药迷人子女”的有关规定来结案,但案中的女子本来就是同谋,所以案情又不同于拐卖人口。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文可以定罪,最后,还是以“通奸拐诱”的罪名论处了。人情变幻,也是无所不有啊!
唐宋时期的人最看重通天犀,所说“上面种种人或物,形状有的特别奇特巧妙。唐代武则天的手板,上面有两条龙对立的图案。宋孝宗的犀带上有南极老人拄着拐杖的像”,类似的记载在各种书里说法很多,应该不是胡说。现在的犀牛角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没听说有人或物的图形的,这是什么缘故呢?唯有大理石往往有像画一样的图案,现在还能见到。我曾经见过兵部侍郎梁铁幢家有块插屏,上面是一只老鹰立在老树斜枝上的图案,嘴、爪、翅、尾都一一酷似;
【原文】
侧身旁睨,似欲下搏,神气亦极生动。朱运使子颖,尝以大理石镇纸赠亡儿汝佶,长约二寸,广约一寸,厚约五六分。一面悬崖对峙,中有二人乘一舟顺流下;一面作双松欹立,针鬣分明,下有水纹,一月在松梢,一月在水,宛然两水墨小幅。上有刻字,一题曰“轻舟出峡”,一题曰“松溪印月”,左侧题“十岳山人”,字皆八分书。盖明王寅故物也。汝佶以献余,余于器玩不甚留意,后为人取去。烟云过眼矣,偶然忆及,因并记之。
旧蓄北宋苑画八幅,不题名氏,绢丝如布,笔墨沉着,工密中有浑浑穆穆之气,疑为真迹。所画皆故事,而中有三幅不可考。一幅下作甲仗隐现状,上作一月衔树杪,一女子衣带飘舞,翩如飞鸟,似御风而行。一幅作旷野之中,一中使背诏立;一人衣巾褴缕自右来,二小儿迎拜于左,其人作引手援之状。中使若不见三人,三人亦若不见中使。一幅作一堂甚华敞,阶下列酒罂五,左侧作艳女数人,靓妆彩服,若贵家姬;右侧作媪婢携抱小儿女,皆侍立甚肃。中一人常服据榻坐,自抱一酒罂,持钻钻之。后前一幅辨为红线,后二幅则终不知为谁。姑记于此,俟博雅者考之。
张石粼先生,姚安公同年老友也。性伉直,每面折人过。然慷慨尚义,视朋友之事如己事,劳与怨皆不避也。尝梦其亡友某公盛气相诘曰:“君两为县令,凡故人子孙零替者,无不收恤。独我子数千里相投,视如陌路,何也?”先生梦中怒且笑曰:“君忘之欤?夫所谓朋友,岂势利相攀援,酒食相征逐哉?
【翻译】
侧身斜视,好像是要飞下搏击的样子,神气也极为生动。朱子颖运使曾经将一块大理石镇纸送给我的大儿子汝佶,长约二寸,宽约一寸,厚约五六分。一面是悬崖两边对峙,中间有两个人乘一只船顺流驶下;另一面是两棵松树斜立,连松针也清晰可见,下面有水波纹,一个月亮在松树枝头,一个月亮在水中,很像两小幅水墨画。上面刻有字,一面题的是“轻舟出峡”,一面题的是“松溪印月”,左侧署名“十岳山人”,字都是八分书体。看来是明代王寅的旧东西。汝佶把它献给我,我历来对这类器物玩艺儿不大感兴趣,后来就被人拿走了。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好似过眼烟云,现在偶然回忆起,所以一并记在这里。
过去我一直收藏着北宋的八幅苑画,上面没有题写画家的姓名,绢丝像布一样,笔墨沉郁,工整细密中暗含着一种庄严浑厚的气息,我疑心它们都是真品。画的题材都是故事,不过其中有三幅,画的题材不知它的出处。一幅画下面呈现出隐隐约约的军队,上面是一轮明月高悬在树梢上,一位姑娘衣裙飘动,像飞鸟一样,仿佛在驾风疾行。另一幅的画面是在一片旷野之中,一位皇宫使者背着诏书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从右边来,两位小孩在左边迎拜他,那人做出伸手搀扶的姿式。使者好像没看到这三个人,这三个人也好像没看到使者。还有一幅画了一处富丽宽敞的殿堂,阶下摆着五坛酒,左边有几个美女,浓妆艳服,像是富贵人家的姬妾;右边是婢女、老妈子拉着抱着小孩,他们都恭恭敬敬站立着。中间一人穿着家常衣服,坐在榻上,抱着酒坛,拿着钻子在开启。这三幅的第一幅辨出来画的是红线女的故事,后两幅始终弄不清楚画的是谁。权且把它记录下来,等有博识之士来考证它。
张石粼先生是姚安公同年考中科举的老朋友。他性格刚直,时常当面指责别人的过错。但是他慷慨讲义气,把朋友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任劳任怨,从不推辞。他曾经梦见一位死去的朋友怒冲冲地质问他:“你两次担任县令,凡是老朋友的子孙败落的,你无不收养抚恤。只有我的儿子从几千里外来投奔你,你当成陌生人一样,为什么?”张先生在梦里又好气又好笑,说:“你忘了么?所谓朋友,怎么能形势有利时便相互攀援,有了酒肉时便相互追随?
为缓急可恃,而休戚相关也。我视君如弟兄,吾家奴结党以蠹我,其势蟠固,我无可如何。我尝密托君察某某,君目睹其奸状,而恐招嫌怨,讳不肯言。及某某贯盈自败,君又博忠厚之名,百端为之解脱。我事之偾不偾,我财之给不给,君皆弗问,第求若辈感激,称长者而已。是非厚其所薄,薄其所厚乎?君先陌路视我,而怪我视君如陌路,君忘之欤?”其人瑟缩而去。此五十年前事也。
【原文】
大抵士大夫之习气,类以不谈人过为君子,而不计其人之亲疏,事之利害。余尝见胡牧亭为群仆剥削,至衣食不给。同年朱学士竹君奋然代为驱逐,牧亭生计乃稍苏。又尝见陈裕斋殁后,孀妾孤儿,为其婿所凌逼。同年曹宗丞慕堂亦奋然鸠率旧好,代为驱逐,其子乃得以自存。一时清议,称古道者百不一二,称多事者十恒八九也。又尝见崔总宪应阶娶孙妇,赁彩轿亲迎。其家奴互相钩贯,非三百金不能得,众喙一音。至前期一两日,价更倍昂。崔公恚愤,自求朋友代赁。朋友皆避怨不肯应,甚有谓彩轿无定价,贫富贵贱,各随其人为消长,非他人所可代赁,以巧为调停者。不得已,以己所乘轿结彩缯用之。一时清议,谓坐视非理者亦百不一二,谓善体下情者亦十恒八九也。彼一是非,此一是非,将乌乎质之哉?
朱青雷言:尝谒椒山祠,见数人结伴入。众皆叩拜,中一人独长揖。或诘其故,曰:“杨公员外郎,我亦员外郎,品秩相等,无庭参礼也。”或又曰:“杨公忠臣。”咈然曰:“我奸臣乎?”于大羽因言:聂松岩尝骑驴,遇一治磨者,嗔不让路。治磨者曰:“石工遇石工, 松岩安邱张卯君之弟子,以篆刻名一时。 何让之有?”余亦言:交河一塾师与张晴岚论文相诋。塾师怒曰:“我与汝同岁入泮,同至今日皆不第,汝何处胜我耶?”三事相类,虽善辩者无如何也。田白岩曰:“天地之大,何所不有?遇此种人,惟当以不治治之,亦于事无害;必欲其解悟,弥出葛藤。尝见两生同寓佛寺,一詈紫阳,一詈象山,喧诟至夜半。僧从旁解纷,又谓异端害正,共与僧斗。次日,三人破额,诣讼庭。非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乎?”
交朋友为的是危急时可以依靠,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我把你当成弟兄,我家的奴仆相互勾结欺骗我,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我没有办法。我曾经暗暗托你观察某某,你亲眼见过他耍奸使刁,却怕招嫌惹怨,不肯告诉我。等到某某恶贯满盈自我暴露时,你又为了博得忠厚的名声而千方百计地为他说情。至于我的事是否受到损失,我的钱够不够用,你都不关心,而只想求得那些人的感激,称你为忠厚长者。你这不是厚待应当疏远的人,而疏远应当厚待的人么?你先把我看作是陌生人,却来责怪我把你看作陌生人,你忘了么?”这个人瑟缩着离去了。这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翻译】
一般士大夫的习气,似乎是以不谈别人的过失为君子,而不管关系的亲疏和事情的利害。我曾看见胡牧亭被仆奴们算计,到了衣食都没有保障的地步。同年朱竹君学士奋然代他驱逐奴仆,胡牧亭的生活才得以维持。我又曾经看到陈裕斋死后,寡妇孤儿被女婿欺凌。他的同年宗丞曹慕堂愤然集合了旧友,代为驱逐,陈裕斋的儿子才得以安然过活。当时人议论,认为上述作为是古道热肠的,一百个人当中没有一两个人;认为是多事的,十个中有八九个人。又曾经看到,巡抚崔应阶娶孙媳妇,要租彩轿迎亲。他的家奴互相串通,说没有三百两银子租不来,家奴们众口一辞,到迎亲前的一两天,价码又长了一倍。崔公愤恨,自己去求朋友代租。朋友们怕招怨都不肯答应,甚至有的还说彩轿没有一定的租价,随着租轿人的贫富贵贱而涨落,别人可不能代租,以这种巧辩来调停。崔公不得已,将自己乘坐的轿子披红挂彩,用来迎亲。当时的舆论,认为崔公的朋友们坐视不帮是不合情理的,一百个人中也没有一两个;认为崔公的朋友们善于体恤下情的,倒是占了十之八九。此方有个是非的标准,彼方也有个是非标准,那么,请谁来作评判呢?
朱青雷说:曾经拜谒杨继盛的祠堂,有几个人也结伴进来。众人都叩头而拜,唯有一人只作了一个长揖。有人问是什么缘故,他说:“杨公是员外郎,我也是员外郎,级别相同,不应有当堂叩拜的礼节。”又有人说:“杨公是忠臣。”他很不高兴地说:“我是奸臣吗?”于大羽接着说了一件事:聂松岩曾经骑着驴子走,遇到一个打石刻磨的人,责问他为什么不让路。制作石磨的人说:“石工遇到石工, 松岩是安邱张卯君的学生,以篆刻著名当时。 有什么好让的?”我也说了一件事:交河有个私塾教师,与张晴岚谈论文章,互相攻击。私塾教师发怒道:“我与你同年考中秀才,同样到今天还没考上举人,你什么地方胜过我呢?”这三件事很类似,即使善于辩论的人,对他们也无可奈何。田白岩说:“天地这么大,什么人没有,什么事没有?遇到这种人,只有以不理睬来对待,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害;如果一定要让他们明白,可能会惹出更多的纠葛。我曾经见两个书生一道寄住在佛寺,一人骂朱熹,一人骂陆九渊,吵闹到半夜。和尚在旁边劝解,两人又说佛教是异端邪说,危害
儒学正统,一起与和尚争斗。第二天,三人都被打破了头,到官府去告状。这不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吗?”
【原文】
昌平有老妪,蓄鸡至多,惟卖其卵。有买鸡充馔者,虽十倍其价不肯售。所居依山麓,日久滋衍,殆以谷量。将曙时,唱声竞作,如传呼之相应也。会刈麦曝于门外,群鸡忽千百齐至,围绕啄食。媪持杖驱之不开,遍呼男女,交手扑击,东散西聚,莫可如何。方喧呶间,住屋五楹,訇然摧圮,鸡乃俱惊飞入山去。此与《宣室志》所载李甲家鼠报恩事相类。夫鹤知夜半,鸡知将旦,气之相感而精神动焉,非其能自知时也。故邵子曰:“禽鸟得气之先。”至万物成毁之数,断非禽鸟所先知,何以聚族而来,脱主人于厄乎?此必有凭之者矣!
从侄汝夔言:甲乙并以捕狐为业,所居相距十馀里。一日,伺得一冢有狐迹,拟共往,约日落后会于某所。乙至,甲已先在,同至冢侧,相其穴,可容人。甲令乙伏穴内,而自匿冢畔丛薄中;待狐归穴,甲御其出路,而乙在内禽絷之。
【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