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马德重言:沧州城南,盗劫一富室,已破扉入,主人夫妇并被执,众莫敢谁何。有妾居东厢,变服逃匿厨下,私语灶婢曰:“主人在盗手,是不敢与斗。渠辈屋脊各有人,以防救应;然不能见檐下。汝抉后窗循檐出,密告诸仆:各乘马执械,四面伏三五里外。盗四更后必出。四更不出,则天晓不能归巢也。出必挟主人送。苟无人阻,则行一二里必释;不释恐见其去向也。俟其释主人,急负还而相率随其后,相去务在半里内。彼如返斗即奔还,彼止亦止,彼行又随行。再返斗仍奔,再止仍止,再行仍随行。如此数四,彼不返斗则随之,得其巢。彼返斗则既不得战,又不得遁,逮至天明,无一人得脱矣。”婢冒死出告,众以为中理,如其言,果并就擒。重赏灶婢。妾与嫡故不甚协,至是亦相睦。后问妾何以办此,泫然曰:“吾故盗魅某甲女。父在时,尝言行劫所畏惟此法,然未见有用之者。今事急姑试,竟侥幸验也。”故曰,用兵者务得敌之情。又曰,以贼攻贼。
【翻译】
马德重说:沧州城南,强盗抢劫一家富户,已经破门而入,主人夫妇都被捆了起来,全家人谁也不敢反抗。有个妾住在东厢房里,换了衣服逃到厨房藏了起来,悄悄对烧饭丫头说:“主人落在强盗手里,所以不敢和他们斗。那伙人在房顶上也有人,以防有人来救应;但是他们却看不到房檐下的动静。你扒开后窗出去,沿着房檐走,偷偷地告诉其他仆人:叫他们都骑马拿着武器,四面埋伏在三五里之外的地方。强盗在四更天时肯定撤走。四更天不走,天亮就不能回他们的巢穴了。他们撤走时肯定要挟持着主人送他们。如果没人阻拦,走一二里地就会放了主人;如果不放,他们怕主人知道他们的去向。等他们放了主人,赶紧把主人背回来,然后跟在强盗的后面,距离必须在半里之内。如果强盗回身杀来,就往回跑;他们停下来,我们也停下来;他们再走,我们也跟着走。他们再回身杀来,我们还跑;他们再停下,我们也停;他们走,我们也随着。这么反复几次,他们不再返身杀来,就跟着他们,弄清楚他们的巢穴。他们回身杀来却近不了我们,又摆脱不了我们,这么相持到天亮,就一个也跑不了了。”那个丫头冒着危险出去告诉了奴仆们,大家认为有道理,就照妾的话去做,果然强盗都被抓捕了。于是重赏做饭丫头。妾和正妻一直不大和谐,至此关系也和睦起来。后来正妻问妾怎么会想出这种高招来,妾流下一行清泪道:“我是过去某某强盗头子的女儿。父亲在时,曾经说过打劫就怕对方用这个办法,但是没见有人用过。当时在危急之中,试着用用,竟然侥幸奏效。”所以说,用兵须得了解敌方情况。又说,以敌攻敌。
【原文】
戴东原言:有狐居人家空屋中,与主人通言语,致馈遗,或互假器物,相安若比邻。一日,狐告主人曰:“君别院空屋,有缢鬼多年矣,君近拆是屋,鬼无所栖,乃来与我争屋。时时现恶状,恐怖小儿女,已自可憎;又作祟使患寒热,尤不堪忍。某观道士能劾鬼,君盍求之除此害。”主人果求得一符,焚于院中。俄暴风骤起,声轰然如雷霆,方骇愕间,闻屋瓦格格乱鸣,如数十人奔走践踏者。屋上呼曰:“吾计大左,悔不及。顷神将下击,鬼缚而吾亦被驱,今别君去矣。”盖不忍其愤,急于一逞,未有不两败俱伤者。观于此狐,可为炯鉴。
又,吕氏表兄 忘其名字,先姑之长子也。 言:有人患狐祟,延术士焚咒。狐去而术士需索无厌,时遣木人纸虎之类至其家扰人。赂之,暂止。越旬日复然,其祟更甚于狐。携家至京师避之,乃免。锐于求胜,借助小人,未有不遭反噬者,此亦一征矣。
乌鲁木齐参将海起云言:昔征乌什时,战罢还营,见崖下树桠间一人探首外窥。疑为间谍,奋矛刺之, 军中呼矛曰苗子,盖声之转。 中石上,火光激迸,矛折,臂几损。疑为目眩,然矛上地上皆有血迹,不知何怪。余谓此必山精也。深山大泽,何所不育?《白泽图》所载,虽多附会,殆亦有之。又言:有一游兵,见黑物蹲石上,疑为熊,引满射之。三发皆中,而此物夷然如不知。骇极,驰回呼火伴,携铳往,则已去矣。余谓此亦山精耳。
【翻译】
戴东原说:有狐狸住在人家的空屋里,和主人谈话聊天,互赠礼物,有时还互相借东西,平安无事,像是相处很好的邻居。有一天,狐狸告诉主人说:“你的别院空房里有吊死鬼好多年了,因为你近来拆了房子,鬼没有地方住,就跑来和我争屋子。他经常做出凶狠的样子吓唬小孩,这已经很可恶了;又作怪,害得小孩患冷热病,我实在无法忍让。某道观的道士能治鬼,你何不去求他除掉这个害人鬼。”主人果然求得了一道符,在院子里烧了。不一会儿,暴风骤起,轰隆隆的声音像在打雷,他正在惊愕时,只听见瓦屋上“格格”乱响,好像有几十人在上面奔走践踏。屋顶上有声音叫道:“我的主意大错,后悔不及。刚才神将冲下来,把鬼绑走了,我也被赶了出去,今天我来向你告别走了。”如果忍不下一时的怒气,急于报复,没有不两败俱伤的。看看狐狸的结果,就能作为一面很明亮的镜子。
又,吕家表兄 我忘了他的名字,他是我先姑母的长子。 说:有人因为狐狸作祟提心吊胆,请来术士镇治。狐狸被赶跑了,而术士却不停地勒索钱财,并时常作法派遣木人纸虎之类的东西到这个人家里骚扰。送些钱财给他,安宁几天。过了十天半个月他又会变着法子勒索,术士作怪反而超过了狐狸。于是这个人只好带着家眷到京城躲避,才摆脱术士的纠缠。急于求胜而求助于小人,没有不被反咬一口的,这又是一个证明。
乌鲁木齐参将海起云说:当年,他征讨乌什的时候,一次打完仗回营,发现山崖下的树杈之间有个人探头探脑向外偷看。疑心那人是敌军的探子,就奋力挺矛刺去, 军队中称矛叫“苗子”,大约是音相近而变。 却刺在了山石上,一时间火光迸射,矛折断了,他的胳膊也差点儿受了伤。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刺错了地方,然而矛上地上都有血迹,不知被刺中的是个什么怪物。我认为,这一定是个山精。深山大泽中,什么东西生长不出来?《白泽图》记载的各种妖怪,虽然有很多是附会假造出来的,大概也有实际存在的。海起云又说:有个巡逻兵,看见一个黑东西蹲在山石上,他以为是个熊,就拉满弓射击。眼看三箭都射中了,可是这个黑东西却好像浑然不觉。士兵怕得要命,赶忙跑回营地招呼同伴,带上火枪回到原地,黑东西已经不在那里了。我认为这个东西也是山精。
【原文】
常山峪道中加班轿夫 九卿肩舆,以八人更番,出京则加四人,谓之加班。 刘福言:长姐者,忘其姓,山东流民之女。年十五六,随父母就食于赤峰, 即乌蓝哈达。乌蓝译言红,哈达译言峰也。今建为赤峰州。 租田以耕。一日,入山采樵,遇风雨,避岩下。雨止已昏黑,畏虎不敢行,匿草间。遥见双炬,疑为虎目。至前,则官役数人,衣冠不古不今,叱问何人,以实告。官坐石上,令曳出。众呼跪,长姐以为山神,匍匐听命。官曰:“汝夙孽应充我食。今就擒,当啖尔。速解衣伏石上,无留寸缕,致挂碍齿牙。”知为虎王,觳觫祈免。官曰:“视尔貌尚可,肯侍我寝,当赦尔。后当来往于尔家,且福尔。”长姐愤怒跃起曰:“岂有神灵肯作此语?必邪魅也。啖则啖耳,长姐良家女,不能蒙面作此事。”拾石块奋击,一时奔散。此非其力足胜之,其气足胜之,其贞烈之心足以帅其气也。故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
张太守墨谷言:德、景间有富室,恒积谷而不积金,防劫盗也。康熙、雍正间,岁频歉,米价昂。闭禀不肯粜升合,冀价再增。乡人病之,而无如何。有角妓号玉面狐者曰:“是易与,第备钱以待可耳。”乃自诣其家曰:“我为鸨母钱树,鸨母顾虐我。昨与勃谿,约我以千金自赎。我亦厌倦风尘,愿得一忠厚长者托终身,念无如公者。公能捐千金,则终身执巾栉。闻公不喜积金,即钱二千贯亦足抵。昨有木商闻此事,已回天津取赀。计其到,当在半月外。我不愿随此庸奴。公能于十日内先定,则受德多矣。”张故惑此妓,闻之惊喜,急出谷贱售。廪已开,买者坌至,不能复闭,遂空其所积,米价大平。谷尽之日,妓遣谢富室曰:“鸨母养我久,一时负气相诟,致有是议。今悔过挽留,义不可负心。所言姑俟诸异日。”富室原与私约,无媒无证,无一钱聘定,竟无如何也。此事李露园亦言之,当非虚谬。闻此妓年甫十六七,遽能办此,亦女侠哉!
【翻译】
常山山道上的加班轿夫 九卿一级的官员坐的轿子用八个人轮番抬,出了京城则加四个人,称为“加班”。 刘福说:有个女孩叫长姐,忘记她姓什么了,是个山东流民的女儿。年纪十五六岁,随父母一起到赤峰讨生计, 即乌蓝哈达,“乌蓝”译成汉语是“红”,“哈达”译成汉语是“峰”。现在这里已设赤峰州。 租了当地人的田耕种。一天,长姐进山砍柴,遇到风雨,她躲在悬崖下避雨。等到雨停,天色已经昏黑,怕有老虎,不敢走,躲在草丛里。远远看见有一对灯笼,她怀疑是老虎的眼睛。等靠近后,才发现是一个官和几个仆人,穿的衣服戴的帽子既不像古代人又不像当代人,那个官员喝问是什么人,长姐实话相告。官员坐在石头上,命令仆人将长姐从草丛中拖出来。众人喊着叫长姐跪下,长姐以为遇到了山神,伏在地上任凭打发。官员说:“你前生犯了罪,应该充当我的食物。现在抓住你了,要马上吃掉你。快把衣服脱掉,躺在石头上,不要留下一丝布,免得挂着我的牙齿塞了牙缝。”长姐知道他是虎王,浑身颤抖着祈求饶命。官员说:“看你的容貌还可以,如果肯陪我睡觉,我可以赦免你。以后我会常来你家,并且给你带来好处。”长姐愤怒地跳起来,说:“哪有神灵肯说出这种话的?必定是个妖怪。你要吃就吃,我长姐是良家女子,决不能蒙着脸不顾羞耻做这种事。”说完,她捡起石头奋力乱打,那些妖怪四处逃散。这不是她的力量足以战胜妖怪,而是她的气势足以战胜妖怪,她坚贞刚烈之心又足以壮大她的气势。所以说:“人的正气,是最大最刚强的。”
张墨谷太守说:“德州景州间有个富户,总是囤积粮食而不积攒银子,为的是防备劫盗。康熙、雍正年间,连年歉收,米价极贵。这个富户却关着粮仓一升也不卖,指望粮价再涨。同乡的人很是不满,但也无可奈何。有位外号叫玉面狐的艺妓,说:“这事儿容易,你们准备好钱等着就行了。”她自己找到富户说:“我是鸨母的摇钱树,鸨母却虐待我。昨天我和她吵起来,她让我拿一千两银子赎身。我也厌倦风月场,愿意找一位忠厚长者托付终身,再三思量,没有能比得上您的。如果您能拿出一千两银子来,那么我终生侍奉您。听说您不喜欢攒钱,那么有二千贯铜钱也就凑合了。昨天有个木柴商听说了这件事,已经回天津取钱去了。算算他回到此地的日子,估计半月以后。我不愿跟着这个庸俗的家伙。您如果能在十天之内先定下,我就更加感念您的恩德了。”这个富户一直迷恋着玉面狐,听了这番话,又惊又喜,急忙压低了价钱卖粮。粮仓打开了,买粮的蜂涌而来,就再也关不上了,存粮都卖光了,于是米价平定下来。粮食卖完那天,玉面狐打发人辞谢富户道:“鸨母养我很久了,我一时负气和她吵起来,以致有了赎身的打算。如今她后悔挽留我,情义上讲起来我不能负心。我跟您说的事等以后再考虑吧。”富户原来与玉面狐是私下里商定的,没有媒人,没有证据,也没有一个钱的聘礼,居然无可奈何。这个故事李露园也说过,应该不会是假的。听说这个艺妓才十六七岁,仓猝之间就能做得如此干脆利落,也是个女侠呵!
【原文】
丁药圃言:有孝廉四十无子,买一妾,甚明慧。嫡不能相安,旦夕诟谇。越岁,生一子。益不能容,竟转鬻于远处。孝廉惘惘如有失。独宿书斋,夜分未寐,妾忽搴帷入。惊问:“何来?”曰:“逃归耳。”孝廉沉思曰:“逃归虑来追捕,妒妇岂肯匿?且事已至此,归何所容?”妾笑曰:“不欺君,我实狐也。前以人来,人有人理,不敢不忍诟;今以狐来,变幻无端,出入无迹,彼乌得而知之?”因嬿婉如初。
久而渐为僮婢泄,嫡大恚,多金募术士劾治。一术士檄将拘妾至,妾不服罪,攘臂与术士争曰:“无子纳妾,则纳为有理;生子遣妾,则遣为负心。无故见出,罪不在我。”术士曰:“既见出矣,岂可私归?”妾曰:“出母未嫁,与子未绝;出妇未嫁,于夫亦未绝。况鬻我者妒妇,非见出于夫。夫仍纳我,是未出也,何不可归?”术士怒曰:“尔本兽类,何敢据人理争?”妾曰:“人变兽心,阴律阳律皆有刑;兽变人心,反以为罪,法师据何宪典耶?”术士益怒曰:“吾持五雷法,知诛妖耳,不知其他。”妾大笑曰:“妖亦天地之一物,苟其无罪,天地未尝不并育。上帝所不诛,法师乃欲尽诛乎?”术士拍案曰:“媚惑男子,非尔罪耶?”妾曰:“我以礼纳,不得为媚惑;倘其媚惑,则摄精吸气,此生久槁矣。今在家两年,复归又五六年,康强无恙,所谓媚惑者安在?法师受妒妇多金,锻炼周内,以酷济贪耳,吾岂服耶!”问答之顷,术士顾所召神将,已失所在。无可如何,瞋目曰:“今不与尔争,明日会当召雷部。”
【翻译】
丁药圃说:有个举人年过四十还没有儿子,就买了个妾,聪明伶俐。他的正妻容不下,一天到晚辱骂她。过了一年,妾生了一个儿子。正妻就更容不下,竟把她转卖到远方。举人精神恍惚若有所失。他独自一人睡在书斋里,夜深了还没有睡着,小妾突然掀开帷帐进来了。举人吃惊地问:“从哪里来的?”小妾说:“逃回来的。”举人沉思道:“你虽然逃回来了,恐怕有人来追捕,妒妇怎么肯隐瞒呢?事情已经到这一步,回来了你怎么住下来呢?”小妾笑道:“我不想骗你,我其实是狐精。原来我是以人的身份到你家来的,人有人的伦理,我不得不忍着挨骂;今天我是作为狐精来的,变化万端,来去都没有形迹,她怎么会知道?”于是二人还像原来一样恩爱。
时间一长这事情渐渐被仆人婢女走漏了风声,正妻嫉恨狐精,就花了很多钱请来术士镇治。一个术士请天将把小妾捉来,她不服罪,捋起袖子,伸出胳膊和术士争论道:“主人没有儿子而纳妾,纳妾就是有理;生了儿子又把妾卖了,那就是丈夫负心。我无缘无故遭到休弃,罪不在我。”术士说:“你既然被休了,怎么可以私自回来?”小妾说:“母亲被休但没有改嫁,跟儿子就没有断绝关系;妻子被休但没有改嫁,跟丈夫就没有断绝关系。况且卖我的是嫉妒的正妻,并不是丈夫休了我。丈夫既然收留我,就等于没有休我,我为什么不能回来?”术士怒道:“你本来是兽类,怎么能根据人理来争论?”小妾说:“人变了兽心,阴间、人间的法律都能制裁;兽变了人心,反而认为是罪过,法师依据的是什么宪典呢?”术士越发大怒道:“我掌握着五雷法,只知道诛杀妖怪,不知道别的什么。”小妾大笑道:“妖怪也是天地间的一种东西,如果没罪,天地也允许它与万物并存。上天没有诛杀的,法师却要诛杀吗?”术士拍着桌子道:“媚惑男子,不是你的罪吗?”小妾说:“我按照礼法被纳为妾,不能说是媚惑;倘若真是媚惑,就会摄取他的精气,这个先生早就干瘦而死了。我在这个家里住了两年,回来后又过了五六年,他身体健康无病无灾,所谓媚惑又从何说起?法师接受了那个妒妇许多钱财,就千方百计罗织我的罪名,不过是借残忍的手段达到贪婪的目的罢了,我又怎么能服你?”问答之间,术士发现招来的神将已不见了。他无可奈何,只好瞪着眼睛道:“今天不和你争,明天我就请雷神来。”
【原文】
明日,嫡再促设坛,则宵遁矣。盖所持之法虽正,而法以贿行,故魅亦不畏,神将亦不满也。相传刘念台先生官总宪时,题御史台一联曰:“无欲常教心似水,有言自觉气如霜。”可谓知本矣。
莫雪崖言:有乡人患疫,困卧草榻,魂忽已出门外,觉顿离热恼,意殊自适。然道路都非所曾经,信步所之。偶遇一故友,相见悲喜。忆其已死,忽自悟曰:“我其入冥耶?”友曰:“君未合死,离魂到此耳。此境非人所可到,盍同游览,以广见闻。”因随之行,所经城市墟落,都不异人世;往来扰扰,亦各有所营。见乡人皆目送之,然无人交一语也。
乡人曰:“闻有地狱,可一观乎?”友曰:“地狱如囚牢,非冥官不能启,非冥吏不能导,吾不能至也。有三数奇鬼,近乎地狱,君可以往观。”因改循岐路,行半里许,至一地,空旷如墟墓。见一鬼,状貌如人,而鼻下则无口。问:“此何故?”
【翻译】
第二天,举人的妻子还想催他设坛镇治,术士却已经在夜里逃走了。看起来术士依仗的法术虽然光明正大,却是因为接收贿赂才施行法术,所以狐精不怕,神将也不满。相传明代末年刘宗周先生做左都御史时,在都察院题了一副对联:“无欲常教心似水,有言自觉气如霜。”真可谓说到根本上了。
莫雪崖说:家乡有个人得了传染病,躺在草垫子上动不了,他的灵魂忽然出了门,顿时浑身清爽,觉得很舒服。然而眼前的道路都是没走过的,他信步走去。偶尔遇到一个老朋友,一时间悲喜交加。他想起这位朋友早已死了,忽然自己醒悟道:“我难道进了阴曹地府?”朋友说:“您还不该死,只是魂魄离开身体到了这里。这个地方不是人能来的,何不陪您四处走走看看,长长见识。”乡人跟着朋友走,经过的城镇与村落,都跟人间没什么两样;来来往往的,都有自己忙的事情。见到乡人的,只是注视他,没有一个跟他搭话。
乡人说:“听说有地狱,我能看看吗?”朋友说:“地狱如同人间的囚牢,不是冥官不能开,不是冥吏引路,我也到不了。有几个模样奇特的鬼,类似地狱里的,您可以去看看。”于是顺着一条岔道走了半里多路,到了一个地方,空旷得像是坟场。见到一个鬼,相貌像人,而鼻子下面没有嘴。人问:“这是为什么?”
【原文】
曰:“是人生时,巧于应对,谀词颂语,媚世悦人,故受是报,使不能语;或遇焰口浆水,则饮以鼻。”又见一鬼尻耸向上,首折向下,面着于腹,以两手支拄而行。问:“此何故?”曰:“是人生时,妄自尊大,故受是报,使不能仰面傲人。”又见一鬼,自胸至腹,裂罅数寸,五脏六腑,虚无一物。问:“此何故?”曰:“是人生时,城府深隐,人不能测,故受是报,使中无匿形。”又见一鬼,足长二尺,指巨如椎,踵巨如斗,重如千斛之舟,努力半刻,始移一寸。问:“此何故?”曰:“此人生时,高材捷足,事事务居人先,故受是报,使不能行。”又见一鬼,两耳拖地,如曳双翼,而混沌无窍。问:“此何故?”曰:“此人生时,怀忌多疑,喜闻蜚语,故受此报,使不能听。是皆按恶业浅深,待受报期满,始入转轮。其罪减地狱一等,如阳律之徒流也。”俄见车骑杂遝,一冥官经过,见乡人,惊曰:“此是生魂,误游至此,恐迷不得归。谁识其家,可导使去。”友跪启是旧交。官即令送返。将至门,大汗而醒,自是病愈。
雪崖天性爽朗,胸中落落无宿物;与朋友谐戏,每俊辩横生。此当是其寓言,未必真有。然庄生、列子,半属寓言,义足劝惩,固不必刻舟求剑尔。
陈半江言:有书生月夕遇一妇,色颇姣丽,挑以微词,欣然相就。自云家在邻近,而不肯言姓名。又云夫恒数日一外出,家有后窗可开,有墙缺可逾,遇隙即来,不能预定期也。如是五六年,情好甚至。一岁,书生将远行,妇夜来话别。书生言随人作计,后会无期。凄恋万状,哽咽至不成语。妇忽嬉笑曰:“君如此情痴,必相思致疾,非我初来相就意。实与君言,我鬼之待替者也。凡人与鬼狎,无不病且死,阴剥阳也。惟我以爱君韶秀,不忍玉折兰摧,故必越七八日后,待君阳复,乃肯再来。有剥有复,故君能无恙。使遇他鬼,则纵情冶荡,不出半载,索君于枯鱼之肆矣。我辈至多,求如我者则至少,君其宜慎。感君义重,此所以报也。”语讫,散发吐舌作鬼形,长啸而去。书生震栗几失魂,自是虽遇冶容,曾不侧视。
【翻译】
朋友说:“这人活着的时候,待人接物巧妙圆滑,花言巧语阿谀奉承,迎合世俗取悦于人,所以他受到了这种报应,再也不能讲话;有时遇上人家放焰口奠酒食,他只能用鼻子喝上一点儿浆水。”又看见一个鬼屁股朝上,脑袋弯曲向下,脸贴在肚子上,用两只手撑着走路。乡人问:“这是为什么?”朋友说:“这个鬼活着的时候,总是妄自尊大,所以受到这种报应,让他再也不能仰面傲视别人。”又见一个鬼,从胸口到肚子裂开了一条几寸长的大口子,里面空空荡荡,五脏六腑,一样没有。乡人问:“这是为什么?”朋友说:“这个鬼活着时,城府太深,令人琢磨不透,所以受到这种报应,让他肚子里什么也藏不了。”又见一个鬼,脚有二尺多长,脚趾如同棒槌,脚跟巨大如斗,整个脚重得像是装着千斛粮食的船,费半天劲儿,才移出一步。乡人问:“这是怎么回事?”朋友说:“这个鬼活着时,倚仗才能过人,腿脚敏捷,事事总是抢在别人前面,占尽便宜,所以让他受报应,让他走不了路。”又见一个鬼,两耳拖地,好像拖着两个翅膀,却没有耳朵眼儿。乡人问:“这又是为了何故?”朋友说:“这个鬼在世时,喜欢猜忌人,喜欢听流言蜚语,所以让他受这种报应,让他再也不能听。这些鬼,都是按他们罪恶的深浅不同,等到报应期限满了,才可以转轮托生。他们的罪比入地狱的要轻一等,跟阳间的流放相类似。”不一会儿,车马纷乱,一个冥官经过,见到乡人,吃惊地说:“这是活人的魂,一定是误游到此,恐怕迷了路回不去。谁认识他家,快带他回去。”朋友连忙跪下报告,说是自己的老熟人。冥官令他速速将人送回阳间。这个人刚到自家的大门,出了一身大汗忽然惊醒过来,从此病就好了。
莫雪崖天性爽朗,心胸开阔,心里搁不住隔夜的事儿;跟朋友开玩笑,常常妙趣横生。这个故事应该只是个寓言,未必是真的。然而
庄子、列子的故事,一半是寓言,足以给人警戒,就不必刻舟求剑刨根问底了。
陈半江说:有个书生月夜遇到个女子,容貌很漂亮,书生说些轻薄的话挑逗她,她高高兴兴地投向书生的怀抱。她说自己的家就在附近,却不肯说出姓名。又说她丈夫总是几天就要出去一次,家里有后窗可以打开,院墙上有缺口容易跨过,只要有机会就来相会,但不能预定时间。这样过了五六年,感情很好。一年,书生要远行,女子晚上来话别。书生说自己跟着别人谋生,将来不可能再相会了。书生不胜伤感留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女子忽然嬉笑着说:“你这样痴情,必然要相思得病,这可不是当初与你相处的本意。实话对你说吧,我是个等待替身的鬼。凡是人和鬼亲热,没有不生病死亡的,这是因为阴气耗损阳气的缘故。只有我因为爱你年轻俊秀,不忍心一下子弄死你,所以一定要隔七八天后,等你的阳气恢复,我才再来一次。有耗损有恢复,所以你没有生病。假如你遇到别的鬼,就会尽情淫乐,不出半年,就得到干鱼摊上找你了。我这一类的鬼很多,像我一样重情的就极少,你以后可要慎重啊。我为你的深情厚谊所感动,就把这些告诉你,作为报答。”说完,她披散头发,吐出舌头,现出鬼的形状,发出长长的啸声离去了。书生吓得直哆嗦几乎丢了魂,从此以后,他即使遇到艳丽妖冶的美女,也目不斜视。
【原文】
王梅序言:交河有为盗诬引者,乡民朴愿,无以自明,以赂求援于县吏。吏闻盗之诬引,由私调其妇,致为所殴,意其妇必美,却赂而微示以意曰:“此事秘密,须其妇潜身自来,乃可授方略。”居间者以告乡民。乡民惮死失志,呼妇母至狱,私语以故。母告妇,咈然不应也。越两三日,吏家有人夜扣门。启视,则一丐妇,布帕裹首,衣百结破衫,闯然入。问之不答,且行且解衫与帕,则鲜妆华服艳妇也。惊问所自,红潮晕颊,俯首无言,惟袖出片纸,就所持灯视之,“某人妻”三字而已。吏喜过望,引入内室,故问其来意。妇掩泪曰:“不喻君语,何以夜来?既已来此,不必问矣,惟祈毋失信耳。”吏发洪誓,遂相嬿婉。潜留数日,大为妇所蛊惑,神志颠倒,惟恐不得当妇意。妇暂辞去,言村中日日受侮,难于久住。如城中近君租数楹,便可托庇荫,免无赖凌藉,亦可朝夕相往来。吏益喜,竟百计白其冤。狱解之后,遇乡民,意甚索漠,以为狎昵其妇,愧相见也。后因事到乡,诣其家,亦拒不见。知其相绝,乃大恨。
【翻译】
王梅序说:交河有个乡民遭盗贼诬陷,乡民憨厚,没办法洗刷自己,就送礼给县吏请求帮忙。县吏听说盗贼诬陷他,原因是偷偷调戏他妻子,挨了揍,县吏猜测他妻子肯定漂亮,就退回礼物而暗示说:“这事牵扯隐私,必须你妻子悄悄亲自来一趟,才能给她出主意。”中间人告诉了乡民。乡民怕死没了主心骨,把岳母找到狱中,悄悄说了其中原委。岳母回去告诉了妻子,妻子阴沉着脸没有说话。过了两三天,县吏家夜里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要饭的女人,用布帕包着头,身上穿得破破烂烂,径直闯了进来。问她也不回答,一边走一边解下头布脱下破衣服,原来是个浓装艳抹的美妇人。县吏吃惊地问她从哪里来,妇人红晕满面,低头无语,只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来,县吏拿在灯前一看,只写了“某某妻”三个字。县吏大喜过望,把她带进内室,故意问她来干什么。妇人擦着眼泪说:“没有你的话,我夜里来干什么?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必问了,只是希望不要失信。”县吏发了大誓,两人亲热起来。县吏把她悄悄留了好几天,完全被迷惑住了,他神魂颠倒,生怕不合妇人的意。妇人要告别几天,说在村里天天受欺负,难以久住。如果能在城里靠近县吏的住处租几间房子,可以托赖县吏照应,免得遭受无赖侮辱,还可以朝夕往来。县吏更加高兴,于是想方设法为乡民辩解。乡民被释放之后,县吏遇见他,他的态度很冷淡,县吏以为自己玩了他的妻子,他羞愧不愿见自己。后来县吏有事到乡里,想到乡民家去,乡民也坚决拒绝。县吏知道乡民夫妇要和自己断绝关系,极为愤恨。
【原文】
会有挟妓诱博者讼于官,官断妓押归原籍。吏视之,乡民妇也,就与语。妇言苦为夫禁制,愧相负,相忆殊深。今幸相逢,乞念旧时数日欢,免杖免解。吏又惑之,因告官曰:“妓所供乃母家籍,实县民某妻,宜究其夫。”盖觊怂恿官卖,自买之也。遣拘乡民,乡民携妻至,乃别一人。问邻里皆云不伪。问吏何以诬乡民,吏不能对,答曰风闻。问闻之何人,则噤无语。呼妓问之,妓乃言吏初欲挟污乡民妻,妻念从则失身,不从则夫死,值妓新来,乃尽脱箠珥,赂妓冒名往,故与吏狎识。今当受杖,适与相逢,因仍诳托乡民妻,冀脱箠楚。不虞其又有他谋,致两败也。官覆勘乡民,果被诬。姑念其计出救死,又出于其妻,释不究,而严惩此吏焉。
神奸巨蠹,莫吏若矣,而为村妇所笼络,如玩弄婴孩。盖愚者恒为智者败,而物极必反,亦往往于所备之外,有智出其上者,突起而胜之。无往不复,天之道也。使智者终不败,则天地间惟智者存,愚者断绝矣,有是理哉!
【翻译】
正好有个人因为利用妓女引诱赌博被告到官府,官府判决将妓女押回原籍。县吏一看,这个妓女就是乡民的妻子,上前和她说话。她说苦于丈夫看管得紧,对你负心,感到很惭愧,一直很想念你。今天幸好又相见了,请求念及过去几天的欢情,不要让我受杖刑,不要把我押回原籍。县吏又被她迷惑了,报告县官说:“那个妓女供的是娘家的原籍,其实她是县民某某的妻子,应该先查究她丈夫。”县吏本来想怂恿县官以官府名义卖掉这个妓女,然后自己买下来。县官叫人把乡民拘来,乡民带着妻子来,却是另一个女人。问乡里百姓,大家都说这个妻子不假。县官问县吏为什么要诬告乡民,县吏答不上来,只是说听人传的。又问听谁传的,县吏就一句都答不上来了。把妓女叫来问,妓女说,当初县吏想趁机要挟奸污乡民的妻子,乡民妻子想,答应他就失了身,不答应丈夫就得死,恰好妓女是刚来的,乡民妻子就卖了所有的首饰贿赂妓女,冒名前往县吏家,因此妓女和县吏很熟。现在妓女要挨杖刑,恰好见到了县吏,于是又假冒乡民的妻子,想免受杖刑。不料县吏又有别的打算,以致两人的打算都落空了。县官复审乡民,果然是被诬陷。考虑到他妻子出这种计策是为了救人,而且又不是乡民想出来的,就释放了乡民不再追究,却严惩了县吏。
世上的奸诈巧妙,曲折阴险,谁都比不上小吏的神机妙算,但是却被一个村妇套住了,就像玩弄一个婴孩。一般说来,愚蠢的总也斗不过聪明的,但物极必反,往往在聪明人预料之外,他们的智谋高超,一下子胜过聪明人。有往必有复,这是天道。假如聪明人永远不败,那么天地间就只剩下聪明人,愚蠢的早就绝迹了,有这个道理么!
【原文】
鬼魇人至死,不知何意。倪馀疆曰:“吾闻诸施亮生矣,取啖其生魂耳。盖鬼为馀气,渐消渐减,以至于无;得生魂之气以益之,则又可再延。故女鬼恒欲与人狎,摄其精也。男鬼不能摄人精,则杀人而吸其生气,均犹狐之采补耳。”
因忆刘挺生言:康熙庚子,有五举子晚遇雨,栖破寺中。四人已眠,惟一人眠未稳,觉阴风飒然,有数黑影自牖入,向四人嘘气,四人即梦魇。又向一人嘘气,心虽了了,而亦渐昏瞀,觉似有拖曳之者。及稍醒,已离故处,似被絷缚,欲呼则噤不能声;视四人亦纵横偃卧。众鬼共举一人啖之,斯须而尽;又以次食二人。至第四人,忽有老翁自外入,厉声叱曰:“野鬼无造次!此二人有禄相,不可犯也。”众鬼骇散。二人倏然自醒,述所见相同。后一终于教谕,一终于训导。鲍敬亭先生闻之;笑曰:“平生自薄此官,不料为鬼神所重也。”观其所言,似亮生之说不虚矣。
李庆子言:朱生立园,辛酉北应顺天试。晚过羊留之北,因绕避泥泞,遂迂回失道,无逆旅可栖。遥见林外有人家,试往投止。至则土垣瓦舍,凡六七楹,一童子出应门。朱具道乞宿意。一翁衣冠朴雅,延宾入,止旁舍中。呼灯至,黯黯无光。翁曰:“岁歉油不佳,殊令人闷,然无如何也。”又曰:“夜深不能具肴馔,村酒小饮,勿以为亵。”意甚款洽。朱问:“家中有何人?”曰:“零丁孤苦,惟老妻与僮婢同居耳。”问朱何适,朱告以北上。曰:“有一札及少物欲致京中,僻路苦无书邮。今遇君甚幸。”朱问:“四无邻里,独居不怖乎?”曰:“薄田数亩,课奴辈耕作,因就之卜居。贫无储蓄,不畏盗也。”朱曰:“谓旷野多鬼魅耳。”翁曰:“鬼魅即未见,君如怖是,陪坐至天曙,可乎?”因借朱纸笔,入作书札;又以杂物封函内,以旧布裹束,密缝其外。付朱曰:“居址已写于函上,君至京拆视自知。”天曙作别,又切嘱信物勿遗失,始殷勤分手。
【翻译】
鬼迷惑人直至将人弄死,不知是什么用意。倪馀疆说:“我听施亮生说过,这是鬼在吃活人的魂灵。大概鬼是人的馀气,会渐渐消减,至于完全散失;如果得到活人灵魂的元气补充,就可以延续。所以女鬼总是愿意和人亲热,摄取精气。男鬼不能摄取人的精气,就杀人吸取生气,这些方法都与狐狸的采补差不多。”
因此想起刘挺生说:康熙庚子年,有五个赶考的举人晚上遇雨,住在一座破庙里。有四人睡着了,只有一个睡不安稳,他忽然觉得一阵阴风袭来,发现有几个黑影从窗户进来,向那四个人吹气,这四个人就梦魇了。黑影又向他吹气。他心里虽然清楚,但是也渐渐昏沉。只觉得有人在拖他。他稍稍苏醒,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睡觉的地方,好像被绑住了,想呼喊也发不出声音。另外四人也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群鬼正在吃一个人,一下子就吃完了。接着又开始吃第二个。吃到第四个,忽然有个老翁从外面进来高声喝道:“野鬼不能太放肆!这两位是有福之人,你们不能伤害。”群鬼被吓跑了。这两个人一会儿就醒来了,讲述彼此在梦中的见闻,都相同。后来,他俩一人当到教谕官,一人当到训导官。鲍敬亭先生听说后,笑着说:“我一生都看不上这种官职,不料鬼神却重视它。”从这个故事看起来,施亮生说的好像不假。
李庆子说:有个名叫朱立园的秀才,辛酉年北上参加顺天乡试。晚上,他经过羊留北边,因为要避开一段泥泞的路,绕来绕去迷失了方向,想要住下又找不到旅店。远远看见林子外面有一户人家,就想去那里投宿。走到跟前,只见土坯围成的院墙里,有六七间瓦房,一个小童迎了出来。朱立园述说了借宿之意。一位衣着朴素雅致的老翁把客人让进去,安置在厢房里。他招呼小童取来了灯,灯光暗暗的不怎么亮。老翁说:“今年粮食歉收,油不好,灯光昏暗令人憋闷,实在没有办法。”又说:“夜深了,不便为您准备饭菜,村酒一壶,请您小饮几杯,慢待您了,实在不好意思。”老翁的态度友好而热情。朱立园问:“请问家里还有什么人?”老翁说:“孤苦零丁的,只有老太婆和小童丫头一道过活。”老翁问朱立园去哪儿,朱立园告诉他,自己打算北上应试。老翁说:“我这里有一封信和一点儿东西,正要寄往京城,却苦于荒村野店,邮路不通,今天遇到您,真是太幸运了。”朱立园问:“四面没有邻里,就您一家住着不害怕吗?”老翁说:“有几亩薄田,督促仆役们耕种,所以就近住下来。我家里贫穷没有积蓄,所以不怕强盗。”朱立园说:“人们都说旷野里常有鬼怪。”老翁说:“自从住在这里,我从没见过鬼怪,如果您害怕,我就陪您坐到天亮,行吗?”老翁向朱立园借了纸笔,到里屋写了一封信;又把几样东西一起封进了信封,用旧布包了,再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了几道。交给朱立园,说:“地址已经写在里面了,您到京城后,拆开看了自然明白。”天亮了,朱立园起身作别。老翁一再叮嘱,不要把信件和东西丢了,然后才依依分手。
【原文】
朱至京,拆视布裹,则函题“朱立园先生启”字,其物乃金簪银钏各一双。其札称:“仆老无子息,误惑妇言,以婿为嗣。至外孙犹间一祭扫,后则视为异姓,纸钱麦饭,久已阙如;三尺孤坟,亦就倾圮。九泉茹痛,百悔难追。谨以殉棺薄物,祈君货鬻,归途以所得之直,修治荒茔,并稍浚冢南水道,庶淫潦不浸幽窀。如允所祈,定如杜回结草。知君畏鬼,当暗中稽首,不敢见形,勿滋疑虑。亡人杨宁顿首。”朱骇汗浃背,方知遇鬼;以书中归途之语,知必不售,既而果然。还至羊留,以所卖簪钏钱遣仆往治其墓,竟不敢再至焉。
吴云岩言:有秦生者,不畏鬼,恒以未一见为歉。一夕,散步别业,闻树外朗吟唐人诗曰:“自去自来人不知,归时惟对空山月。”其声哀厉而长。隔叶窥之,一古衣冠人倚石坐。确知为鬼,遽前掩之,鬼亦不避。
【翻译】
朱立园到京城拆看包裹,只见信封上题着“朱立园先生启”的字样,打开信封一看,里面装的原来是一对金簪和一对银手镯。信是这样写的:“老汉我生前无子,被妇人的话弄乱了心思,以女婿为后嗣。到了外孙这一辈,还偶然为我祭奠,再往后的子孙后代,就把我当作外姓人了,纸钱麦饭,久已不见;三尺孤坟,也已经倒塌。我在九泉之下含酸忍痛,真是追悔莫及。现在,恭敬地拿出这几件不值钱的殉葬品,请求您帮我卖了,回来时用这笔钱替我修修这所荒疏的坟墓,并且稍稍通通坟头南面的水道,让积水流走,别再泡着我的墓穴。如果您能答应我的请求,我一定要像那个结成草绳绊倒杜回的老人一样,报答您的恩情。我知道您怕鬼,所以不敢露面,只在暗中给您磕头了,请您不必生疑。亡人杨宁顿首。”朱立园读罢书信,才知道遇上了鬼,吓得汗流浃背。因为老翁信中有“回来的路上”之类的话,知道必定落榜,后来果然如此。回家途中路过羊留,他用卖金簪银镯的钱派遣仆从替老翁整修了坟墓,他自己却不敢再去那里了。
吴云岩说:有个姓秦的书生,不怕鬼,总是因为没有见过鬼而遗憾。一天晚上,他在别墅散步,听见树后有人朗朗地吟诵唐诗道:“自去自来人不知,归时惟对空山月。”声音哀伤凄厉而悠长。他隔着树叶悄悄看去,是一个身着古代服饰的人,靠着石头坐着。秦某确信是鬼,突然冲过去挡在面前,鬼也不躲避。
【原文】
秦生长揖曰:“与君路异幽明,人殊今古,邂逅相遇,无可寒温。所以来者,欲一问鬼神情状耳。敢问为鬼时何似?”曰:“一脱形骸,即已为鬼,如茧成蝶,亦不自知。”问:“果魂升魄降,还入太虚乎?”曰:“自我为鬼,即在此间。今我全身现与君对,未尝随 缊元气,升降飞扬。子孙祭时始一聚,子孙祭毕则散也。”问:“果有神乎?”曰:“鬼既不虚,神自不妄。譬有百姓,必有官师。”问:“先儒称雷神之类,皆旋生旋化,果不诬乎?”曰:“作措大时,饱闻是说。然窃疑霹雳击格,轰然交作,如一雷一神,则神之数多于蚊蚋;如雷止神灭,则神之寿促于蜉蝣。以质先生,率遭呵叱。为鬼之后,乃知百神奉职,如世建官,皆非顷刻之幻影。恨不能以所闻见,再质先生。然尔时拥皋比者,计为鬼已久,当自知之,无庸再诘矣。大抵无鬼之说,圣人未有。诸大儒恐人谄渎,故强造斯言。然禁沉湎可,并废酒醴则不可;禁淫荡可,并废夫妇则不可;禁贪惏可,并废财货则不可;禁斗争可,并废五兵则不可。故以一代盛名,挟百千万亿朋党之助,能使人噤不敢语,而终不能惬服其心,职是故耳。传其教者,虽心知不然,然不持是论,即不得称为精义之学,亦违心而和之曰:理必如是云尔。君不察先儒矫枉之意,生于相激,非其本心;后儒辟邪之说,压于所畏,亦非其本心。竟信儒者,真谓无鬼神,皇皇质问,则君之受绐久矣。泉下之人,不欲久与生人接;君亦不宜久与鬼狎。言尽于此,馀可类推。”曼声长啸而去。
【翻译】
秦生作了个长揖说:“我和你是不同世界的人,而且也是不同时代的人,在这里邂逅相遇,也没有什么好寒暄的。我来就是想问问鬼的情况。请问做了鬼之后是个什么样子?”鬼说:“灵魂一旦脱离躯体,就已经成为鬼,像茧变成蝴蝶,是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的。”秦生问:“人死后真的魂升天、魄降地,进入太虚空间么?”鬼说:“自从我成为鬼,就在这里。现在我现出全身来和你面对面说话,并未随着飘飘的元气或升或降飞扬。子孙祭祀我时,才相聚到一起;子孙祭祀完了,就各奔东西了。”秦生问:“真的有神么?”鬼说:“鬼既然真有,神也不是假的。比如有百姓,就必须有官吏、有师长。”秦生问:“从前的
儒家学者都说雷神之类都是刚产生马上就消失,这种说法果然正确么?”鬼说:“我做穷酸书生时,听够了这种说法。但是我私下怀疑,霹雳击打格杀,轰然交响,如果一个雷是一个神,那么神多得就像蚊虫了;如果说雷停了神就消失,那么神的寿命就像蜉蝣一样短促。当时我向老师问这个问题,总是遭到呵斥。我成了鬼之后,才知道众神各有职守,就像人世设置的官,都不是片刻就消失的幻影。恨不能以我亲眼见到的,再去问问那位先生。然而当时坐在虎皮座上讲课的先生,估计变成鬼的时间更久,他自己也该明白,不必再质问了。一般来看,圣人并没有坚持无鬼论。诸位大儒怕人过于迷信,所以硬编出这种说法。但是禁止沉溺其中是可以的,如果连祭祀都一起废除就不行;禁止淫荡可以,如果连结成夫妻也禁止就不行;禁止贪婪可以,如果连财物一并废掉就不行;禁止争斗可以,如果连所有的兵器都废掉就不行。他们利用自己一生享有的盛名,借助百千万亿朋党的协助,能使人闭嘴不敢说话,却最终不能使人们心服,他们只是做了这个职位应该做的事情罢了。传授这种学说的人,虽然心里明白不是这么回事,但是如果不坚持这种学说,就不能被称为有高深造诣的学者,也就违心地迎合着说:按道理应该是这样的吧。你没有体会到早期的
儒学大师否定鬼是一种矫枉过正的说法,他们是受到迷信鬼神的严重状况的激发,其实这不是他们的真心话;后来的儒学家主张禁止谈神说鬼的‘异端邪说’,是因为他们受到压力有所畏惧才这么说的,也不是他们真实的心愿。你完全相信儒者的话,以为真的没有鬼神,并且急切地问我这些问题,可见你受骗好久了。我在阴间,不想长时间和活着的人接触;你也不应该长时间和鬼厮混在一起。我就说这些,其他的问题可以由此类推。”说完,他发出长长的啸声离去了。
【原文】
案,此谓儒者明知有鬼,故言无鬼,与黄山二鬼谓儒者明知井田封建不可行,故言可行,皆洞见症结之论。仅目以迂阔,犹堕五里雾中矣。
汪主事厚石言:有在西湖扶乩者,下坛诗曰:“旧埋香处草离离,只有西陵夜月知。词客情多来吊古,幽魂肠断看题诗。沧桑几劫湖仍绿,云雨千年梦尚疑。谁信灵山散花女,如今佛火对琉璃。”众知为苏小小也。客或请曰:“仙姬生在南齐,何以亦能七律?”乩判曰:“阅历岁时,幽明一理。性灵不昧,即与世推移。宣圣惟识大篆,祝词何写以隶书?释迦不解华言,疏文何行以骈体?是知千载前人,其性识至今犹在,即能解今之语,通今之文。江文通、谢玄晖能作爱妾换马八韵律赋,沈休文子青箱能作《金陵怀古》五言律诗,古有其事,又何疑于今乎?”又问:“尚能作永明体否?”即书四诗曰:“欢来不得来,侬去不得去。懊恼石尤风,一夜断人渡。”“欢从何处来?今日大风雨。湿尽杏子衫,辛苦皆因汝。”“结束蛱蝶裙,为欢棹舴艋。宛转沿大堤,绿波双照影。”“莫泊荷花汀,且泊杨柳岸。花外有人行,柳深人不见。”盖《子夜歌》也。虽才鬼依托,亦可云俊辩矣。
【翻译】
案,这个鬼说儒者明知有鬼,却故意说没有鬼,跟前面记载的黄山二鬼说儒者明知井田制和分封制度行不通,却故意说可行一样,都是深切了解问题关键的议论。世人仅仅以为他们只是太迂腐,还是被迷惑而未能弄清真相。
汪厚石主事说:有人在杭州西湖扶乩,乩仙降临作诗说:“旧埋香处草离离,只有西陵夜月知。词客情多来吊古,幽魂肠断看题诗。沧桑几劫湖仍绿,云雨千年梦尚疑。谁信灵山散花女,如今佛火对琉璃。”众人知道是苏小小降临。有人问:“你是南朝齐时的人,为什么也能作唐代以后才有的七言律诗呢?”乩仙又写道:“经历年年月月,阴间与阳间是相同的。鬼神的性灵没有堙灭,就能跟随时间推移的习俗。孔子生前只认识大篆,为什么现在人们祭祀他用的祭文却用隶书?释迦牟尼不懂中国话,为什么现在的祈祷文却可以用汉语的骈体文来写?由此可见,千年以前的人,他们的性灵至今还存在,就能听懂现在的话,能精通现在的文章。南朝齐梁时的文人江淹、谢庄能够作爱妾换马的八韵律赋,而这种赋体是唐代才有的;沈约的儿子青箱能够作《金陵怀古》的五言律诗,而这种诗体也是唐代才有的。古人化为乩仙能作后代的诗文,这种事情早就有过,现在又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在场的人又问:“你还能作齐梁时盛行的永明体诗吗?”乩仙随即写了四首:“欢来不得来,侬去不得去。懊恼石尤风,一夜断人渡。”“欢从何处来?今日大风雨。湿尽杏子衫,辛苦皆因汝。”“结束蛱蝶裙,为欢棹舴艋。宛转沿大堤,绿波双照影。”“莫泊荷花汀,且泊杨柳岸。花外有人行,柳深人不见。”这些都是《子夜歌》的形式。虽然这是个有才华的鬼依托苏小小,但他也算得上能言善辩了。
【原文】
表兄安伊在言:河城秋获时,有少妇抱子行塍上,忽失足仆地,卧不复起。获者遥见之,疑有故。趋视,则已死,子亦触瓦角脑裂死。骇报田主,田主报里胥。辨验死者,数十里内无此妇;且衣饰华洁,子亦银钏红绫衫,不类贫家。大惑不解,且覆以苇箔,更番守视,而急闻于官。河城去县近,官次日晡时至。启箔检视,则中置藁秸一束,二尸已不见;压箔之砖固未动,守者亦未顷刻离也。官大怒,尽拘田主及守者去,多方鞫治,无丝毫谋杀弃尸状。纠结缴绕至年馀,乃以疑案上。上官以案情恍惚,往返驳诘,又岁馀。乃姑俟访,而是家已荡然矣。此康熙癸巳、甲午间事。
相传村南墟墓间,有黑狐夜夜拜月,人多见之。是家一子好弋猎,潜往伏伺,彀弩中其股。噭然长号,化火光西去。搜其穴,得二小狐,絷以返。旋逸去,月馀而有是事,疑狐变幻来报冤。然荒怪无据,人不敢以入供,官亦不敢入案牍,不能不以匿尸论,故纷扰至斯也。又言:城西某村有丐妇,为姑所虐,缢于土神祠。亦箔覆待检,更番守视。官至,则尸与守者俱不见。亦穷治如河城。后七八年,乃得之于安平 深州属县 。盖妇颇白晰,一少年轮守时,褫下裳淫其尸。尸得人气复生,竟相携以逃也。此康熙末事。或疑河城之事当类此,是未可知。或并为一事,则传闻误矣。
【翻译】
表兄安伊在说:河城镇秋收时,有个少妇抱着孩子在田埂上走,忽然失足跌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收割庄稼的人远远看见了,疑心出了什么事。赶过去看时,少妇已经死了,孩子撞在瓦楞上,脑袋破裂也死了。人们吓得赶紧禀告田主,田主报告了乡官。辨认死者时,却发现方圆几十里内没有这个人;而少妇衣饰华贵整洁,孩子也戴着银手镯,身穿红绫袄,不像是贫穷人家的。人们大惑不解,暂且用苇席把尸体盖上,轮班守护着,同时急忙向官府报告。河城离县城比较近,县官在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钟就赶到了。掀开苇席查验尸体,席下只有一捆枯干的秸秆,两具尸体都不见踪影;而压席子的砖一直没有动过,守卫的人也一直没有离开过。县官大怒,把田主和守尸的人都抓去了,想方设法审问,没有审出丝毫谋杀弃尸的线索。就这样,这个案子折腾了一年多也没有头绪,县官只得把它作为疑案报了上去。上级官吏认为案情不清楚,往来查询,又过了一年多。于是只得放下来等以后再慢慢访查,田主也折腾得败了家。这是康熙癸巳、甲午年间的事。
传说,该村南边坟地里,有只黑狐夜夜拜月,很多人都见过。田主家一个儿子喜欢打猎,就潜伏在坟地里,黑狐出现时,用弓弩射中了它的腿。黑狐“噭”地一声长叫,化作一道火光往西去了。他趁机搜了狐狸的窝,捉到了两只小狐狸,绑回家去。小狐狸很快就逃走了,过了一个多月,就发生了前面那件事,人们怀疑是狐狸变化前来报复。但是这种推测荒诞没有根据,人们不敢作为证词,官府也不能写入案卷,又不能以藏尸论处,因此纷纷扰扰闹到这种地步。表兄又说:在城西某村有个讨饭的女人,受不了婆婆的虐待,在土神祠里上了吊。也是用席子盖着,有人轮班守护。官员来了,尸体和守护人却都不见了。也像河城的案子那样审讯,始终没有头绪。过了七八年,却在安平 安平县属深州。 发现了这两人。原来讨饭女人皮肤白嫩,轮到一个年轻人守尸时,他扒下讨饭女的裤子奸尸。尸体得到活人的气息苏醒过来,两个人竟然一起逃跑了。这是康熙末年的事。有人怀疑河城的案子可能也是这种情况,这事就说不准了。或许有人把这两件案子说成一件事,那就是传说有误了。
【原文】
同年龚肖夫言:有人四十馀无子,妇悍妒,万无纳妾理,恒郁郁不适。偶至道观,有道士招之曰:“君气色凝滞,似有重忧,道家以济物为念,盍言其实,或一效铅刀之用乎!”异其言,具以告。道士曰:“固闻之,姑问君耳。君为制鬼卒衣装十许具,当有以报命。如不能制,即假诸伶官亦可也。”心益怪之,然度其诳取无所用,当必有故,姑试其所为。是夕,妇梦魇,呼不醒,且呻吟号叫声甚惨。次日,两股皆青黯。问之,秘不言,吁嗟而已。三日后复然。自是每三日后皆复然。半月后,忽遣奴唤媒媪,云将买妾。人皆弗信,其夫亦虑后患,殊持疑。既而妇昏瞀累日,醒而促买妾愈急,布金于案,与僮仆约:三日不得必重抶,得而不佳亦重抶。观其状,似非诡语。觅二女以应,并留之。是夕,即整饰衾枕,促其夫入房。举家骇愕,莫喻其意;夫亦惘惘如梦境。后复见道士,始知其有术能摄魂:夜使观中道众为鬼装,而道士星冠羽衣坐堂上,焚符摄妇魂,言其祖宗翁姑,以斩祀不孝,具牒诉冥府,用桃杖决一百;遣归,克期令纳妾。妇初以为噩梦,尚未肯。俄三日一摄,如征比然。其昏瞀累日,则倒悬其魂,灌鼻以醋,约三日不得好女子,即付泥犁也。
摄魂小术,本非正法。然法无邪正,惟人所用,如同一戈矛,用以杀掠则劫盗,用以征讨则王师耳。术无大小,亦惟人所用,如不龟手之药,可以洴澼,亦可以大败越师耳。道士所谓善用其术欤!至嚚顽悍妇,情理不能喻,法令不能禁,而道士能以术制之。尧牵一羊,舜从而鞭,羊不行,一牧竖驱之则群行。物各有所制,药各有所畏。神道设教,以驯天下之强梗,圣人之意深矣。讲学家乌乎识之?
【翻译】
与我同年中科举的龚肖夫说:有个人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他妻子凶悍而且嫉妒,根本不可能让他纳妾,他总是为此闷闷不乐。他偶尔到一座道观,有个道士招呼他说:“看您气色凝滞,好像有深重的忧愁,道家以济物助人为宗旨,何不以实相告,我也许能帮上您一点儿忙。”这个人觉得道士的话非同常人,就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道士说:“您的事我早听说了,不过是再问问罢了。请您置办十几套鬼卒的服装,然后我自然会为您效力。如果一时难于置办,找唱戏的借用也可以。”这人感到更奇怪了,但转念一想,那个道士骗取这些服装也没什么用,一定是另有缘故,就姑且按他的话办,看看他要干什么。当天夜里,妻子忽然梦魇,叫也不醒,呻吟号叫的声音非常凄惨。第二天,她两条腿上满是青紫色的伤痕。问她怎么了,她不肯说,只是长吁短叹而已。三天后,又梦魇了。从此每隔三天都要折腾一回。半个月后,她忽然打发奴仆找来了媒婆,说是要为丈夫买妾。人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她丈夫也怕日后有麻烦,很是怀疑。接着,她一连昏迷好几天,醒来后,更加急迫地催丈夫买妾,把银两放在桌子上,对仆人说,如果三天内买不来就一定重重地打,买得不好也一定重重地打。看她那样子,不像故意说假话。仆人急忙找回了两个女子交差,她全都留下了。当天晚上,她就整理好被褥,催促丈夫进新房。全家老少都很惊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连她的丈夫也迷迷茫茫像是在梦境。后来,这人又遇见了那道士,才知道他有摄魂术:每到深夜,他叫道观里的道士穿上鬼装,他自己头戴星冠,身穿羽衣坐在堂上,焚烧符箓摄来那个女人的魂魄,说她的祖宗公婆因为断绝后嗣有不孝之罪,状子已送到了冥府,打了她一百桃木棍;然后遣送回家,限期为丈夫纳妾。开始,她以为是做了个恶梦,还不肯听话。不久她每隔三天被惩治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她昏迷的那几天,是魂被倒挂起来,往鼻子里灌醋,还警告说,如果三天之内买不来美貌女子给丈夫做妾,就要罚她下地狱。
摄人灵魂这种雕虫小技,本来不是正当惩治人的方法。然而,法术不分邪正,只是看人们怎样使用,比如同为戈矛,用它来烧杀抢掠就是强盗,用它来征讨逆贼就是王者之师了。法术不分大小,也要看人们怎样去用,如《庄子》里记载,古代宋国人那种使人手上皮肤不开裂的药,可以用来保护漂布者的皮肤,也可以用它来大败越国军队。道士可以说是善用法术的了吧!至于那个凶顽刁悍的女人,道理说服不了她,又不能用法律禁止她,然而道士却可以用法术将她制服。假设让尧牵着一只羊,舜跟着挥鞭驱赶,羊也不一定会驯服地向前走,一个牧童,成群的羊都乖乖地听从他指挥。一物降一物,一种药治一种病。神道制定措施实行教化,用来驯服那些强悍大胆的人,圣人的用心极为深远。讲道学的人哪里知道?
【原文】
褚鹤汀言:有太学生,赀巨万,妻生一子死。再娶,丰于色,太学惑之,托言家政无佐理,迎其母至。母又携二妹来。不一载,其一兄二弟亦挈家来。久而僮仆婢媪皆妻党,太学父子反茕茕若寄食。又久而筦钥簿籍、钱粟出入,皆不与闻;残杯冷炙,反遭厌薄矣。稍不能堪,欲还夺所侵权,则妻兄弟哄于外,妻母妹等诟于内。尝为众所聚殴,至落须败面,呼救无应者。其子狂奔至,一掴仆地,惟叩额乞缓死而已。
恚不自胜,诣后圃将自经。忽一老人止之曰:“君勿尔。君家之事,神人共愤久矣。我居君家久,不平尤甚。君但焚牒土神祠,云乞遣后圃狐驱逐,神必许君。”如其言。是夕,果屋瓦乱鸣,窗扉震撼,妻党皆为砖石所击,破额流血。俄而妻党妇女并为狐媚,虽其母不免。昼则发狂裸走,丑词亵状,无所不至;夜则每室坌集数十狐,更番嬲戏,不胜其创,哀乞声相闻。厨中肴馔,俱摄置太学父子前;妻党所食,皆杂以秽物。知不可住,皆窜归。太学乃稍稍招集旧仆,复理家政,始可以自存。妻党觊觎未息,恒来探视,入门辄被击,或私有所携,归家则囊已空矣。其妻或私馈亦然。由是遂绝迹。然核计赀产,损耗已甚,微狐力,则太学父子饿殍矣。
【翻译】
褚鹤汀说:有个国子监的太学生家财巨万,妻子生了个儿子,后来死了。他又娶了个女人,很漂亮,太学生被迷住了,女人借口家务无人帮忙,把她母亲接来了。母亲还带来了两个妹妹。不到一年,后妻的一兄二弟也都带着家眷来了。时间一长,所有僮仆婢媪都是后妻的人,太学生父子反而孤孤单单像是寄人篱下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凡是钥匙、帐簿及钱粮出入,他都不能过问了;每天父子俩只能吃些残羹剩菜,反而遭到妻家人的厌恶鄙视。他稍稍不能忍耐,要夺回被侵的家务权,却是后妻的兄弟们在外面起哄,后妻的母亲妹妹们在屋里大骂。太学生还被妻家的人围着打,胡须拽掉了,鼻青脸肿,呼救也无人理睬。他的儿子跑过来,结果被一巴掌打倒,只有叩头请求饶命而已。
太学生气得忍不下去,到后园想要上吊。忽然一个老人制止道:“你不要这样。你家里的事,无论是神是人,都气愤好久了。我住在你家时间长了,尤其不平。你只管到土神祠去烧张状子,说请求派后园的狐狸驱逐这些人,神肯定答应。”太学生照老人的话做了。这天晚上,果然屋瓦乱响,门窗震动,妻家的人都被砖头石块打了,头破血流。随后,妻家的女人都被狐狸媚惑,她母亲也没有幸免。她们白天发疯赤裸裸地跑,说着下流话、做着下流动作,丑态百出;夜里她们的屋子都集聚了几十只狐狸,轮番骚扰调戏她们,这些女人被狐狸弄得受不了,哀求声不断。厨房里的美味佳肴,都被弄到太学生父子面前;妻家人吃的东西里,都掺杂着脏东西。她们知道住不下去了,就逃了回去。太学生陆续把旧时仆人招了回来,重理家政,这才能过下去。妻家的人还记挂着太学生的家产,时时来探看,他们进门就被打,有时偷点儿什么带走,到了家里囊中却是空空的。后妻私自给他们的东西也是这样。于是他们不再来了。然而核查家产,已经损失了不少,如果没有狐狸帮助,太学生父子就得饿死了。
【原文】
此至亲密友所不能代谋,此狐百计代谋之,岂狐之果胜人哉?人于世故深,故远嫌畏怨,趋易避难,坐视而不救;狐则未谙世故,故不巧博忠厚长者名,义所当为,奋然而起也。虽狐也,为之执鞭,所欣慕焉。
瞽者刘君瑞言:一瞽者年三十馀,恒往来卫河旁,遇泊舟者,必问:“此有殷桐乎?”又必申之曰:“夏殷之殷,梧桐之桐也。”有与之同宿者,其梦中呓语,亦惟此二字。问其姓名,则旬日必一变,亦无深诘之者。如是十馀年,人多识之,或逢其欲问,辄呼曰:“此无殷桐,别觅可也。”
一日,粮艘泊河干,瞽者问如初。一人挺身上岸曰:“是尔耶,殷桐在此,尔何能为?”瞽者狂吼如虓虎,扑抱其颈,口啮其鼻,血淋漓满地。众前拆解,牢不可开,竟共堕河中,随流而没。后得尸于天妃宫前 海口不受尸,凡河中求尸不得,至天妃宫前必浮出 。桐捶其左胁骨尽断,终不释手;十指抠桐肩背,深入寸馀;两颧两颊,啮肉几尽。迄不知其何仇,疑必父母之冤也。
夫以无目之人,侦有目之人,其不得决也;以僝弱之人,搏强横之人,其不敌亦决也。此较伍胥之仇楚,其报更难矣。乃十馀年坚意不回,竟卒得而食其肉,岂非精诚之至,天地亦不能违乎?
【翻译】
这件事,即便是至亲好友也不能帮他谋划,这个狐狸却给他千方百计出谋划策,难道狐狸真的胜过人么?人老于世故,所以远离嫌疑;害怕结怨,容易的事靠前,难办的事退避,坐视不救;狐狸却还不大懂得世故,所以不是耍手腕博取忠厚长者的名声,按照道义应该做的,就挺身而出。虽然它们是狐狸,即便做它们的随从,也是叫人向往的。
盲人刘君瑞说:有个年纪三十多岁的盲人,总是在卫河畔来往,遇到停船的人,一定要问:“这里有殷桐吗?”而且一定还重申:“是夏殷的‘殷’,梧桐的‘桐’。”有人晚上跟他同住,听他说梦话,也只是念叨这两个字。问他的姓名,却是过十天半月就要变一次,也没有人问他个究竟,这样过了十多年,人们都认识他了。有时他正要开口问,就有人喊:“这里没有殷桐,你到别处去找吧。”
一天,运粮的船队停泊在岸边,盲人又像往常一样去问。只见一个人挺身跳上岸来,说:“是你吗?殷桐在这里,你能把我怎么样?”盲人虎吼一般狂叫,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用嘴咬他的鼻子,血流得淋漓满地。众人上前想拉扯开,但是盲人抱得死死的,根本拉不开,结果两人一齐滚进河里,随着水流沉没了。后来人们在天妃宫前发现了他们的尸首, 尸首漂不出入海口,凡是在河里没有找到尸体,在天妃宫前一定会浮出来。 只见盲人左边的肋骨被殷桐全部捶断,但始终没有放手;他的十个指头抠进殷桐的肩背有一寸多深;殷桐两边脸上的肉几乎全被咬掉。人们终究还是不知道他是什么冤仇,估计是杀害父母的冤仇。
以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来搜寻一个有视力的仇人,查找不到几乎是肯定无疑的;以一个残疾弱小的人,与一个强壮凶横的人搏斗,不能取胜也几乎是肯定无疑的。这比起伍子胥要报楚国的杀父之仇,更为困难。但是他十几年决心不变,竟然最终查访到并且吃了仇人的肉,莫非是精诚所至,连天地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愿么?
【原文】
王昆霞作《雁宕游记》一卷,朱导江为余书挂幅,摘其中一条云:“四月十七日,晚出小石门,至北,耽玩忘返,坐树下待月上。倦欲微眠,山风吹衣,栗然忽醒。微闻人语曰:‘夜气澄清,尤为幽绝,胜罨画图中看金碧山水。’以为同游者夜至也。俄又曰:‘古琴铭云:“山虚水深,万籁萧萧。古无人踪,惟石嶕峣。”真妙写难状之景。尝乞洪谷子画此意,竟不能下笔。’窃讶斯是何人,乃见荆浩?起坐听之。又曰:‘顷东坡为画竹半壁,分柯布叶,如春云出岫,疏疏密密,意态自然,无杈桠怒张之状。’又一人曰:‘近见其《西天目诗》,如空江秋净,烟水渺然;老鹤长唳,清飚远引,亦消尽纵横之气。缘才子之笔,务殚心巧;飞仙之笔,妙出天然,境界故不同耳。’知为仙人,立起仰视。忽扑簌一声,山花乱落,有二鸟冲云去。”其诗有“蹑屐颇笑谢康乐,化鹤亲见徐佐卿”句,即记此事也。
刘拟山家失金钏,掠问小女奴,具承卖与打鼓者。 京师无赖游民,多妇女在家倚门,其夫白昼避出,担二荆筐,操短柄小鼓击之,收买杂物,谓之打鼓。凡僮婢幼孩窃出之物,多以贱价取之。盖虽不为盗,实盗之羽翼。然赃物细碎,所值不多,又踪迹诡秘,无可究诘,故王法亦不能禁也 。又掠问打鼓者衣服形状,求之不获。仍复掠问,忽承尘上微嗽曰:“我居君家四十年,不肯一露形声,故不知有我。
【翻译】
南宋高宗不肯出师北伐收复金人占领的北方迎回徽钦二帝,而躲在临安游山玩水,轻歌曼舞,终究是不能以国势衰弱为自己开脱的。
王昆霞写过《雁宕游记》一卷,朱导江为我写一幅书法挂轴时,摘录了其中一段:“四月十七日,我晚上出小石门,到了北,贪玩忘记及时回家,坐在树下等月亮升起来。疲乏了朦胧过去,一阵山风吹起我的衣服,一机灵忽然醒了。隐约听见有人说:‘夜里气雾澄清,更加幽静,胜过看图画中色彩斑斓的山水景象。’我以为这是一同游山的人夜里到了这里,所以不大在意。过了一会又听那边说道:‘古代《琴铭》中说:“山虚水深,万籁箫箫。古无人踪,惟石嶕峣。”这真是巧妙写出了难以描绘的景象。我曾经请洪谷子按这几句话的意境画一幅画,他竟然无法下笔。’我很惊讶,暗想这是谁呀,竟然能够见到五代时的著名画家荆浩?于是坐起来听他们再说什么。只听一个声音又说道:‘前不久苏东坡为我画了半面墙壁的竹子,枝叶延伸,像春天山谷里的云雾飘涌而出,或疏或密,意趣神态非常自然,没有那种枝桠张牙舞爪的形态。’又一个声音说:‘近日我见他写的《西天目山》诗,那意境像空阔的江面在秋天特别明净,烟水渺渺;又像老鹤发出长长的叫声,凄清嘹亮,传向远方,也消净了他原来诗作那种纵横傲岸的气势。这是因为才子之笔往往追求充分表现心思的巧妙;飞仙之笔天然神妙,境界所以不同。’我知道这说话的必定是仙人,站起来抬头望去,忽然‘扑簌’一响,山间的野花纷纷散落,有两只鸟冲向天空飞走了。”王昆霞有两句诗道:“蹑屐颇笑谢康乐,化鹤亲见徐佐卿”,记的就是这件事。
刘拟山家丢了金手镯,拷问小女奴,小女奴承认卖给了打着鼓收破烂的。 京城中的无业游民,女人在家倚门卖笑招揽嫖客,男人白天回避,就挑着一对柳条筐,拿着一只短柄的小鼓敲打,收买杂物废品,称为“打鼓”。凡是仆人或小孩偷出来的东西,打鼓人往往用很低的价钱买去。他们虽然不直接偷盗,实际上是盗贼的同伙。然而收买的东西很零碎,值不了几个钱,行踪又很诡秘,根本无法追查,所以国法也禁不了 。又拷问收破烂的衣着长相,找来找去没有收获。于是又拷打小女奴,忽然听见天棚上轻声咳了两声说:“我住在你家四十年,从来不愿露出身形声音,所以你不知道有我。
【原文】
今则实不能忍矣。此钏非夫人检点杂物,误置漆奁中耶?”如言求之,果不谬,然小女奴已无完肤矣。拟山终身愧悔,恒自道之曰:“时时不免有此事,安能处处有此狐!”故仕宦二十馀载,鞫狱未尝以刑求。
多小山言:尝于景州见扶乩者,召仙不至。再焚符,乩摇撼良久,书一诗曰:“薄命轻如叶,残魂转似蓬。练拖三尺白,花谢一枝红。云雨期虽久,烟波路不通。秋坟空鬼唱,遗恨宋家东。”知为缢鬼。姑问姓名,又书曰:“妾系本吴门,家侨楚泽。偶业缘之相凑,宛转通词;讵好梦之未成,仓皇就死。律以圣贤之礼,君子应讥;谅其儿女之情,才人或悯。聊抒哀怨,莫问姓名。”此才不减李清照;其“圣贤”“儿女”一联,自评亦确也。
《新齐谐》载冥司榜吕留良之罪曰“辟佛太过”。此必非事实也。留良之罪,在明亡以后,既不能首阳一饿,追迹夷齐;又不能戢影逃名,鸿冥世外,如真山民之比。乃青衿应试,身列胶庠;其子葆中,亦高掇科名,以第二人入翰苑。则久食周粟,断不能自比殷顽。何得肆作谤书,荧惑黔首?诡托于桀犬之吠尧,是首鼠两端,进退无据,实狡黠反覆之尤。核其生平,实与钱谦益相等。殁罹阴遣,自必由斯。至其讲学辟佛,则以尊朱之故,不得不辟陆、王为禅。既已辟禅,自不得不牵连辟佛。非其本志,亦非其本罪也。金人入梦以来,辟佛者多,辟佛太过者亦多,以是为罪,恐留良转有词矣。
【翻译】
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这个金手镯不是夫人检点杂物时,错放到漆妆盒里了么?”按照所说的去找,果然不差,而小女奴已经被打得体无完肤了。刘拟山为此终生惭愧后悔,他总是说:“时时难免有这种事,怎么可能处处有这样的狐狸!”所以他任官二十多年,审案时从不用刑讯逼供。
多小山说:他曾经在景州见到有人扶乩,召请乩仙,乩仙不下坛。再次焚符召请,只见乩笔摇动了半天,才写了一首诗:“薄命轻如叶,残魂转似蓬。练拖三尺白,花谢一枝红。云雨期虽久,烟波路不通。秋坟空鬼唱,遗恨宋家东。”看诗的意思,乩仙是个吊死鬼。有人请教乩仙姓各,乩仙又写道:“妾本是江苏吴县人,全家移居楚地。因为前世缘分,与情郎得以相近,委婉倾诉心曲;然而好梦未成,就仓促含恨上吊自杀。如果按圣贤制定的礼法来看待,我会受到正人君子的讥讽;如果能原谅这种儿女私情,才子也许会怜悯。面对诸位,我不过聊以抒发心中的哀怨,请不要再问姓名。”这个乩仙的才情,不亚于南宋李清照;其中“圣贤”“儿女”一联,对自己的评价也是很实在的。
袁枚《新齐谐》记载阴司公布吕留良的罪过是“声讨佛教太激烈”,这肯定不是事实。吕留良的罪过,在于明朝灭亡之后,既不能像伯夷、叔齐不吃新王朝的粮食,饿死在首阳山;又不能隐姓埋名,逃避人世之外,像真山民那样。他自己和众多童生一起参加了清朝的科举考试,做了秀才;他儿子吕葆中还高中进士,以第二名进入翰林院。他们父子早就享受了新王朝的名位俸禄,决不能把自己仍然看成是旧王朝的遗民。他们怎么能肆意写作诽谤清朝的书,迷惑煽动老百姓?借口忠于明朝来攻击清朝,动摇不定进退无准,这是最狡猾最反复无常的表现。考察一下他平生的作为,实际上与钱谦益相同。死后在阴间还逃脱不了惩处,必然是因为这个缘故。至于他讲理学、斥责佛学,却是因为他既然要推尊程朱一派的理学,就不得不批驳陆九渊、王守仁的学派为禅学;既然斥责禅学,自然不得不牵连着批驳整个佛学。其实批驳佛学并不是他的本意,也不是他真正的罪过。自从佛教传入中国以来,批驳佛教的很多,批驳佛教过于激烈的也很多,以此作为吕留良的罪过,恐怕他反而有了辩解的理由。
【原文】
抑尝闻五台僧明玉之言曰:辟佛之说,宋儒深而昌黎浅,宋儒精而昌黎粗,然而披缁之徒,畏昌黎不畏宋儒,衔昌黎不衔宋儒也。盖昌黎所辟,檀施供养之佛也,为愚夫妇言之也;宋儒所辟,明心见性之佛也,为士大夫言之也。天下士大夫少而愚夫妇多;僧徒之所取给,亦资于士大夫者少,资于愚夫妇者多。使昌黎之说胜,则香积无烟,祗园无地,虽有大善知识,能率恒河沙众,枵腹露宿而说法哉!此如用兵者先断粮道,不攻而自溃也。故畏昌黎甚,衔昌黎亦甚。使宋儒之说胜,不过尔儒理如是,儒法如是,尔不必从我;我佛理如是,佛法如是,我亦不必从尔。各尊所闻,各行所知,两相枝拄,未有害也。故不畏宋儒,亦不甚衔宋儒。然则唐以前之儒,语语有实用;宋以后之儒,事事皆空谈。讲学家之辟佛,于释氏毫无所加损,徒喧哄耳。录以为功,固为谠论;录以为罪,亦未免重视留良矣。
奴子王发,夜猎归。月明之下,见一人为二人各捉一臂,东西牵曳,而寂不闻声。疑为昏夜之中,剥夺衣物,乃向空虚鸣一铳,二人奔迸散去,一人返奔归,倏皆不见,方知为鬼。比及村口,则一家灯火出入,人语嘈,云:“新妇缢死复苏矣。”妇云:“姑命晚餐作饼,为犬衔去两三枚。姑疑窃食,痛批其颊。
【翻译】
也曾经听五台山和尚明玉说:批驳佛教的主张,宋代儒学家很深刻而韩愈却很肤浅,宋代儒学家很精辟而韩愈很粗疏,然而剃了头发披着僧衣做和尚的人,怕的是韩愈而不是宋代儒学家,恨的是韩愈而不是宋代儒学家。因为韩愈斥责的是佛教信徒们给寺院和和尚施舍供养,这是针对广大普通民众而说的;宋代儒学家批驳的是有关明心见性的佛学理论,是针对知识分子而说的。天下知识分子少而普通民众多;和尚们生活所需的供给,也是来自于知识分子的少,而来自于普通民众的多。假使韩愈的主张获胜,那么寺庙必然要断了香炉烟火,建造寺院也就没有了土地,即使有佛学造诣极深的和尚,他难道能率领数不清的和尚们空着肚子坐在露天里说佛法么!这就好像用兵的人先切断了敌军的粮草供给线,敌军就将不等攻打就自我溃散了。所以和尚们非常怕韩愈,也非常恨韩愈。如果宋代儒学家们的主张获胜,大不了儒家的道理是那样,儒家的礼法是那样,你不必听从我;佛家的道理是这样,佛教的礼法是这样,我也不必听从你。你我可以各自信奉自己知道的东西,各自施行自己理解的东西,彼此对峙,对任何一方都没有什么危害。所以,佛教徒不太怕宋代儒学家,也不太恨宋代儒学家。然而唐代以前的儒学家,所说的每句话都实用;宋代以后的儒学家,却每件事情都只是空谈。讲理学的人口口声声斥责佛教,实际上对佛教毫无损伤,只不过是乱起哄而已。把批佛的言论作为功劳记录下来,固然是正直的言论;把这一条当成罪过,也未免太看重吕留良了。
奴仆王发,有一天夜里打猎归来。月色中,只见有个人被两个人各拉着一只胳膊,一个向东拉扯,一个向西拉扯,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以为是盗贼趁着天黑剥衣服劫财物,就向空中放了一枪,那两个人飞奔跑开,被拉的人急忙奔回来,转眼就不见了,他这才知道遇上了鬼。到了村口,看见有一家人点着灯,人们来来往往,声音嘈杂,说:“新娘上吊又醒过来了。”新娘说:“婆婆叫我晚饭做饼,饼被狗叨走了两三个。婆婆怀疑是我偷吃了,就狠狠打我的嘴巴。
【原文】
冤抑莫白,痴立树下。俄一妇来劝:‘如此负屈,不如死。’犹豫未决,又一妇来怂恿之。恍惚迷瞀,若不自知,遂解带就缢,二妇助之。闷塞痛苦,殆难言状,渐似睡去,不觉身已出门外。一妇曰:‘我先劝,当代我。’一妇曰:‘非我后至不能决,当代我。’方争夺间,忽霹雳一声,火光四照,二妇惊走,我乃得归也。”后发夜归,辄遥闻哭詈,言破坏我事,誓必相杀。发亦不畏。一夕,又闻哭詈。发诃曰:“尔杀人,我救人,即告于神,我亦理直。敢杀即杀,何必虚相恐怖!”自是遂绝。然则救人于死,亦招欲杀者之怨,宜袖手者多欤?此奴亦可云小异矣。
宋清远先生言:昔在王坦斋先生学幕时,一友言梦游至冥司,见衣冠数十人累累入;冥王诘责良久,又累累出,各有愧恨之色。偶见一吏,似相识,而不记姓名,试揖之,亦相答。因问:“此并何人,作此形状?”吏笑曰:“君亦居幕府,其中岂无一故交耶?”曰:“仆但两次佐学幕,未入有司署也。”吏曰:“然则真不知矣。此所谓四救先生者也。”
问:“四救何义?”曰:“佐幕者有相传口诀,曰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旧不救新。救生不救死者,死者已死,断无可救;生者尚生,又杀以抵命,是多死一人也,故宁委曲以出之。而死者衔冤与否,则非所计也。救官不救民者,上控之案,使冤得申,则官之祸福不可测;使不得申,即反坐不过军流耳。而官之枉断与否,则非所计也。救大不救小者,罪归上官,则权位重者谴愈重,且牵累必多;罪归微官,则责任轻者罚可轻,且归结较易。而小官之当罪与否,则非所计也。救旧不救新者,旧官已去,有所未了,羁留之恐不能偿;新官方来,有所委卸,强抑之尚可以办。其新官之能堪与否,则非所计也。是皆以君子之心,行忠厚长者之事,非有所求取巧为舞文,亦非有所恩仇私相报复。然人情百态,事变万端,原不能执一而论。苟坚持此例,则矫枉过直,顾此失彼,本造福而反造孽,本弭事而反酿事,亦往往有之。今日所鞫,即以此贻祸者。”
【翻译】
我冤枉无处诉说,呆立在树下。不一会儿,有个女人过来劝我,说:‘这样被冤枉,不如去死。’我犹豫不决时,又有一个女人来怂恿我自杀。我恍恍惚惚,不知不觉就解下带子上吊,那两个女人还帮助我。我感到憋闷痛苦,真是难以形容,渐渐好像睡去了一样,不知不觉似乎身体出了门。一个女人说:‘我先讲的,应该代替我。’另一个女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