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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槐西杂志三

【原文】
丁卯同年郭彤纶,戊辰上公车,宿新中驿旅舍。灯下独坐吟哦,闻窗外语曰:“公是文士,西壁有一诗请教。”出视无所睹;至西壁拂尘寻视,有旅邸卧病诗八句,词甚凄苦,而鄙俚不甚成句。岂好疥壁人死尚结习未忘耶?抑欲彤纶传其姓名,俾人知某甲旅卒于是,冀家人归其骨也?
奴子宋遇凡三娶:第一妻自合卺即不同榻,后竟仳离。第二妻子必孪生,恶其提携之烦,乳哺之不足,乃求药使断产;误信一王媪言,舂砺石为末服之,石结聚肠胃死。后遇病革时,口喃喃如与人辩。稍苏,私语其第三妻曰:“吾出初妻时,吾父母已受人聘,约日迎娶。妻尚未知,吾先一夕引与狎。妻以为意转,欣然相就。五更尚拥被共眠,鼓吹已至,妻恨恨去。然媒氏早以未尝同寝告后夫,吾母兄亦皆云尔。及至彼,非完璧,大遭疑诟,竟郁郁卒。继妻本不肯服石,吾痛捶使咽尽。殁后惧为厉,又贿巫斩殃。今并恍惚见之,吾必不起矣。”已而果然。
【翻译】
乾隆丁卯科跟我同科中举的郭彤纶,在参加戊辰科考试途中,住在新中驿站的旅舍里。晚上,他一个人在灯下吟诵诗文,听到窗外有人说:“先生是读书人,西墙上有一首诗,请您指教。”郭彤纶走出房看时,没看见什么人;走到西墙边,拭去墙上的灰尘,仔细寻找,果然有八句诗,是卧病旅店时所作,词语十分凄凉痛苦,但粗俗不堪,甚至语句不通。难道是喜欢乱题壁的人到死还忘不了老习惯呢?还是想请郭彤纶替他传扬姓名,让人们知道某某人死在某某旅舍,希望家属能来收拾他的骸骨,运回家乡呢?
奴仆宋遇,一共娶了三次妻:第一个妻子,自从结婚就没有同床,后来竟然离异了。第二个妻子,生孩子要生就是双胞胎,他嫌带孩子麻烦,奶水不足,就找药让妻子绝育;他误信一个王老婆子的话,把磨刀石捣成粉末,让她吃下去,结果石粉积结在肠胃里致死。后来宋遇得了重病,嘴里喃喃地像跟人争辩。稍微清醒一点儿,悄悄对第三个妻子说:“我休弃第一个妻子时,我父母已经接受了别人的聘礼,约定好了迎娶的日子。妻子还不知道,我在头天晚引诱她,要和她同房。她以为我回心转意了,高高兴兴跟我亲热。到五更天时,我和她还抱在一起睡觉,鼓乐声就响起,迎亲队伍来了,第一个妻子恨恨不已被接走了。但是媒人已经告诉她的后夫,说她未曾与男人同房过,我母亲和哥哥也都这么说。到了人家,发现她不是处女,她遭到怀疑和谩骂,最终忧郁而死。第二个妻子本来不肯吃磨刀石粉,我痛打她强逼她咽下去。她死后我害怕她变成恶鬼报复,又花钱买通巫婆作法,想要断绝灾祸。现在我恍恍惚惚又见到她们,我肯定好不了了。”果然他不久就死了。
【原文】
又奴子王成,性乖僻。方与妻嬉笑,忽叱使伏受鞭;鞭已,仍与嬉笑。或方鞭时,忽引起与嬉笑;既而曰:“可补鞭矣。”仍叱使伏受鞭。大抵一日夜中,喜怒反覆者数次。妻畏之如虎,喜时不敢不强欢,怒时不敢不顺受也。一日,泣诉先太夫人。呼成问故。成跪启曰:“奴不自知,亦不自由。但忽觉其可爱,忽觉其可憎耳。”先太夫人曰:“此无人理,殆佛氏所谓夙冤耶!”虑其妻或轻生,并遣之去。后闻成病死,其妻竟着红衫。
夫夫为妻纲,天之经也。然尊究不及君,亲究不及父,故“妻”又训“齐”,有敌体之义焉。则其相与,宜各得情理之平。宋遇第二妻,误杀也,罪止太悍。其第一妻,既已被出而受聘,则恩义已绝,不当更以夫妇论,直诱污他人未婚妻耳。因而致死,其取偿也宜矣。王成酷暴,然未致妇于死也,一日居其室,则一日为所天。殁不制服,反而从吉,是悖理乱常也。其受虐固无足悯焉。
吴惠叔言:太湖有渔户嫁女者,舟至波心,风浪陡作,舵师失措,已欹仄欲沉,众皆相抱哭。突新妇破帘出,一手把舵,一手牵篷索,折戗飞行,直抵婿家,吉时犹未过也,洞庭人传以为奇。或有以越礼讥者,惠叔曰:“此本渔户女,日日船头持篙橹,不能责以必为宋伯姬也。”
【翻译】
还有个奴仆叫王成,性情乖僻。正与妻子调情嬉笑着,忽然又责令她趴下受鞭打;抽完鞭子,仍然又与她嬉笑。有时正在鞭打时,忽然搂住她嬉笑;随后又说:“要补几鞭了。”仍然喝令她趴下挨打。大概一天一夜里,他能反复喜怒无常几次。妻子像害怕老虎那样怕他,他高兴时不敢不强装欢笑,发怒时不敢不顺从忍受。有一天,她哭着告诉了先太夫人。先太夫人叫王成来问是怎么回事。王成跪下说:“奴才自己不知道,也是自己做不了主。只是忽然觉得她可爱,忽然又觉得她可恨。”先太夫人说:“这从人情上说毫无道理,大概就是佛门所说的上辈子结下的怨恨吧!”她担心他妻子轻生,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后来听说王成病死,他妻子竟然穿红衣裳。
夫为妻纲是天经地义的。然而,丈夫的尊贵到底不如皇帝,丈夫的亲近到底不如父亲,所以“妻”字又解释作“齐”,意思是与丈夫平等。因此,夫妻相处,应该在情理上都能说得过去。宋遇对第二个妻子,是误杀,罪过是太暴戾了。他的第一个妻子既然已经被休而且聘给别人,恩义已经不存在,更不应当看成是夫妻,那么他就等同于诱奸他人的未婚妻一样。因此使她郁郁而死,她来要求偿命,也是有道理的。王成残酷暴虐,然而并未致妻子于死地,两个人同住在一间屋子里一天,妻子就应当把他当作丈夫一天。丈夫死后她不穿孝服,反而穿上红衣裳,这是悖伦理而乱纲常。她受虐待,也就不值得怜悯了。
吴惠叔说:太湖有个渔民的女儿出嫁,迎亲船行到湖中间,忽然风浪大起,舵工惊慌失措,船也歪斜倾侧快要沉了,船上众人相互抱着痛哭。突然,新娘子扯破帘子冲出来,只见她一手把舵,一手牵住风帆的绳索,那艘船逆风破浪飞一般航行,直达新郎家,还没有耽误吉日良辰,洞庭一带把这事儿当作奇闻传说。也有人讥笑这位新娘子违背了礼仪,吴惠叔说:“这个新娘子本来是个渔家女,天天在船头持篙掌舵,不能责备她不像宋伯姬那样,宁可让火烧死,还要温文尔雅保持妇人之道。”
【原文】
又闻吾郡有焦氏女,不记何县人,已受聘矣。有谋为媵者,中以蜚语,婿家欲离婚。父讼于官,而谋者陷阱已深,非惟证佐凿凿,且有自承为所欢者。女见事急,竟倩邻媪导至婿家,升堂拜姑曰:“女非妇比,贞不贞有明证也。儿与其献丑于官媒,仍为所诬,不如献丑于母前。”遂阖户弛服,请姑验。讼立解。此较操舟之新妇更越礼矣,然危急存亡之时,有不得不如是者。讲学家动以一死责人,非通论也。
杨雨亭言:劳山深处,有人兀坐木石间,身已与木石同色矣,然呼吸不绝,目炯炯尚能视。此婴儿炼成,而闭不能出者也。不死不生,亦何贵于修道,反不如鬼之逍遥矣。大抵仙有仙骨,质本清虚;仙有仙缘,诀逢指授。不得真传而妄意冲举,因而致害者不一,此人亦其明鉴也。或曰:“以刃破其顶,当兵解去。”此亦臆度之词,谈何容易乎!
古者大夫祭五祀,今人家惟祭灶神。若门神、若井神、若厕神、若中霤神,或祭或不祭矣。但不识天下一灶神欤?一城一乡一灶神欤?抑一家一灶神欤?如天下一灶神,如火神之类,必在祀典,今无此祀典也。如一城一乡一灶神,如城隍社公之类,必有专祠,今未见处处有专祠也。然则一家一灶神耳,又不识天下人家,如恒河沙数,天下灶神,亦当如恒河沙数?此恒河沙数之灶神,何人为之?何人命之?神不太多耶?
【翻译】
又听说河间府有个姓焦的姑娘,忘了她是哪一县的人了,她的父母已经接受聘礼,将她许配了人家。可是,有人想娶这位姑娘作妾,就制造流言蜚语,说这个姑娘不贞洁,婆婆家信以为真,提出解除婚聘。姑娘的父亲告到官府,可是害人者设的陷阱很深,不仅证据确凿,而且还有人承认说自己就是姑娘的相好。姑娘见事态紧急,就拜托邻居一个大妈带自己到婆婆家里,她上堂拜见婆婆说:“姑娘和媳妇大不一样,贞洁不贞洁自可明断。孩儿与其在官媒面前受验献丑,还是难免被他们诬陷,不如在婆婆面前献丑。”说罢关门脱下衣服,请婆婆检验。这场官司立刻了结。这个姑娘比那个驾渔船的新娘更越礼了,但是,到了危急存亡生死攸关的时刻,有时不得不这样做。那些道学家们动不动就用死来要求别人,不是通常可以说服人的道理。
杨雨亭说:在劳山深处,有一个人直挺挺地坐在树木石头之间,身体已经和树木石头一样的颜色了,但是还有呼吸,两眼还目光炯炯能看来看去。这个人用水银修炼,似乎是炼成了,却幽闭其中不能出来了。这样不死不活,修道又有什么可贵呢,反而不如做鬼逍遥自在。大概仙人有仙骨,本质清净空虚;仙人有仙缘,口诀有人传授。得不到真传就随意炼仙,由此受害的人不止一两个,这个人就是个教训。有人说:“用刀砍他的头,就可以解脱了。”这也是猜想的话,做起来哪里像讲得那样容易呢!
在古代,大夫要祭祀五种家神,现在人们只祭灶神。像门神、井神、厕神、中霤神等,有的祭,也有的就不祭了。只是不知天下只有一个灶神呢?还是每一城每一乡有一个灶神?或者是每一家就有一个灶神?如果天下只有一个灶神,像火神之类那样,必定有一定的礼仪和制度,但现在没有这种仪式和规定。如果每一城每一乡就有一个灶神,像城隍和土地神那样,必定有专门供奉城隍和土地的祠庙,但现在也不是处处有专门祭祀灶神的祠庙。假如说每一家就有一个灶神,那么天下人家,像恒河的沙那么多,不知天下灶神,是否也应该像恒河的沙那么多?如此众多的灶神,是什么人担任的?又是什么人任命的?神似乎太多了吧?
【原文】
人家迁徙不常,兴废亦不常,灶神之闲旷者何所归?灶神之新增者何自来?日日铨除移改,神不又太烦耶?此诚不可以理解。然而遇灶神者,乃时有之。余小时,见外祖雪峰张公家一司爨妪,好以秽物扫入灶。夜梦乌衣人呵之,且批其颊。觉而颊肿成痈,数日巨如杯,脓液内溃,从口吐出;稍一呼吸,辄入喉呕哕欲死。立誓虔祷,乃愈。是又何说欤?或曰:“人家立一祀,必有一鬼凭之。祀在则神在,祀废则神废,不必一一帝所命也。”是或然矣。
孙叶飞先生夜宿山家,闻了鸟 了鸟,门上铁系也。李义山诗作此二字。 丁东声,问为谁?门外小语曰:“我非鬼非魅,邻女欲有所白也。”先生曰:“谁呼汝为鬼魅而先辩非鬼非魅也?非欲盖弥彰乎!”再听之,寂无声矣。
崔崇屽,汾阳人,以卖丝为业。往来于上谷、云中有年矣。一岁,折阅十馀金,其曹偶有怨言。崇屽恚愤,以刃自剖其腹,肠出数寸,气垂绝。主人及其未死,急呼里胥与其妻至,问:“有冤耶?”曰:“吾拙于贸易,致亏主人资。我实自愧,故不欲生,与人无预也。其速移我返,毋以命案为人累。”主人感之,赠数十金为棺敛费,奄奄待尽而已。有医缝其肠,纳之腹中,敷药结痂,竟以渐愈。惟遗矢从刃伤处出,谷道闭矣。后贫甚,至鬻其妻。旧共卖丝者怜之,各赠以丝,俾捻线自给。渐以小康,复娶妻生子。至乾隆癸巳、甲午间,年七十乃终。其乡人刘炳为作传。曹受之侍御录以示余,因撮记其大略。
【翻译】
人的家庭迁移无常,兴废无常,留下的那些无事可做的灶神去了哪里?新增加的灶神又从哪里来?灶神每天都要任免迁移,不是又太烦乱了吗?这些问题真难以理解。但是遇到灶神的事,又经常发生。我小时候,看到外公张雪峰先生家里有一个做饭的老婆子,喜欢把脏东西扫进灶膛。有天夜里,她梦见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呵骂她,而且打她的嘴巴。睡醒后,她的脸颊肿成一个大脓包,几天就长得像茶杯那样大,脓包在口腔里面溃烂,从嘴里吐出脓液;稍一呼吸脓液流到喉咙里,恶心呕吐,难受得要死。后来她对灶神立下誓言,虔诚地祈祷,才痊愈。这又怎么解释呢?有人说:“人在家里立一个神龛,必然就有一个鬼来依附。祭祀的地方存在,神也就存在;祭祀的地方废弃了,神也就消失了,不一定是上帝一一任命的。”也许是这样吧。
孙叶飞先生有一次夜宿山民家,听见了鸟 了鸟,是门上的铁搭扣,李义山的诗里就用这两个字。 “叮咚”作响。他问是谁,门外小声说:“我不是鬼,也不是妖,是邻居的女儿,有话想跟你说。”先生说:“谁说你是鬼是妖呢?而你却先争辩不是鬼不是妖,这不是欲盖弥彰么?”再听,外边就寂静无声了。
崔崇屽,山西汾阳人,以卖丝为业。来往于上谷、云中已有几年了。有一年,他亏损了十几两银子,他的伙伴偶然有怨言。崔崇屽怨愤,用刀剖腹自杀,肠子流出几寸长,生命垂危。主人趁着他没死,急忙叫来当地官员和他的妻子,问:“有什么冤情啊?”崔崇屽说:“我做买卖不精通,以致亏了主人的本钱。实在是我自觉羞愧,所以不想活了,跟别人没有关系。请赶快把我送回去,不要因为命案连累别人。”主人很感动,送了几十两银子作为丧葬费,崔崇屽气息奄奄,只是等死罢了。有个医生将他的肠子收回腹中,缝合伤口,敷了药,后来结了痂,竟然慢慢好起来了。只是大便是从刀口出来,因为肛门已经封闭住了。以后,他更加贫困,以至于卖了妻子。一起卖丝的人可怜他,各自送丝给他,让他纺线自给自足。渐渐地生活好起来,他又娶妻生子,到乾隆癸巳、甲午年间,七十岁时才去世。他的同乡人刘炳为他作了传。侍御使曹受之抄了来给我看,我摘录大要,写了这段故事。
【原文】
夫贩鬻丧资,常事也。以十馀金而自戕,崇屽可谓轻生矣。然其本志,则以本无毫发私,而其迹有似于干没,心不能白,以死自明,其平生之自好可知矣。濒死之顷,对众明告里胥,使官府无可疑;切嘱其妻,使眷属无可讼,用心不尤忠厚欤!当死不死,有天道焉。事似异而非异也。
文安王丈紫府言:霸州一宦家娶妇,甫却扇,新婿失声狂奔出。众追问故,曰:“新妇青面赤发,状如奇鬼,吾怖而走。”妇故中人姿,莫解其故,强使复入,所见如前。父母迫之归房,竟伺隙自缢。既未成礼,女势当归。时贺者尚满堂,其父引之遍拜诸客,曰:“小女诚陋,然何至惊人致死哉!”《幽怪录》载卢生娶弘农令女事,亦同于此,但婿未死耳。此殆夙冤,不可以常理论也。自讲学家言之,则必曰:“是有心疾,神虚目眩耳。”
李主事再瀛,汉三制府之孙也,在礼部时为余属,气宇郎彻,余期以远到。乃新婚未几,遽夭天年。闻其亲迎时,新妇拜神,怀中镜忽堕地,裂为二,已讶不祥;既而鬼声啾啾,彻夜不息。盖衰气之所感,先兆之矣。
选人某,在虎坊桥租一宅。或曰:“中有狐,然不为患,入居者祭之则安。”某性啬不从,亦无他异。既而纳一妾,初至日,独坐房中,闻窗外帘隙有数十人悄语,品评其妍媸。忸怩不敢举首。既而灭烛就寝,满室吃吃作笑声, 吃吃笑不止, 出《飞燕外传》。或作“嗤嗤”,非也。又有作“咥咥”者,盖据毛亨《诗传》。然《毛传》“咥咥”乃笑貌,非笑声也。 凡一动作,辄高唱其所为。如是数夕不止,诉于正乙真人。其法官汪某曰:“凡魅害人,乃可劾治;若止嬉笑,于人无损。譬互相戏谑,未酿事端,即非王法之所禁。岂可以猥亵细事,渎及明神!”某不得已,设酒肴拜祝,是夕寂然。某喟然曰:“今乃知应酬之礼不可废。”
【翻译】
做买卖赔钱,是常事。因为十几两银子就自杀,崔崇屽可以说是太轻生了。从他本来的想法,他没有丝毫的私心,但他的形迹像是私吞,心里委曲,不能表白,所以只有用一死来证明自己,这个人平生对自己要求严格就可以想象了。他将死的时候,还当众明告官府,让官府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又切切嘱咐他的妻子,让家属没有什么官司可打,用心不是更加忠厚吗!他看上去死定了却没有死,是天理法则。事情好像奇怪,其实并不奇怪呀。
文安人王紫府前辈说:霸州有个做官人家娶儿媳妇,新娘的盖头刚刚掀开,新郎就狂叫着从新房里飞奔出来。众人追问出了什么事,新郎说:“新娘子青面红发,像个奇形怪状的鬼,我害怕跑了出来。”大家知道新娘子相貌中等,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又强行把他推入新房,他又像刚才一样叫喊着跑出来。父母强迫他回房,他竟然寻找机会上吊自尽了。既然两人还未成礼,女方理应得回娘家。当时贺喜的满堂宾客尚未散去,新娘的父亲带领着女儿拜见了各位宾客,说:“小女虽说长得丑陋,不过何至于到了吓死人的地步!”《幽怪录》记载着卢生娶弘农令女儿的故事,事情差不多,只是新郎没有被吓死。这大概是前生的冤业,不能用常理来解释。如果让假道学家来评论这件事,他们必然会说:“可能是新郎精神不正常,当时是头晕目眩罢了。”
李再瀛主事是总督李汉三的孙子,是我在礼部时的下属,他性情开朗,思路清晰,我对他期望很大。不料新婚不久,就突然去世了。听说他迎亲时,新娘拜神,怀里的镜子忽然掉在地上,摔成两半,人们已惊讶这是不祥之兆;随后就听见鬼声啾啾,彻夜不停。这是由于衰气有所感应,预示了他的死讯。
有个候选官员某人,在虎坊桥租了一套住宅。有人说:“这所宅子里有妖狐,但是不害人,居住的人祭祀一下就安稳了。”这个候选官员生性吝啬,不愿意祭,也没有发生什么怪异的事情。不久,他娶了个妾,刚到的那一天,她独自坐在房间里,就听见窗外有许多声音悄悄议论,评头论足说她的美丑。她只是忸忸怩怩低着头,没敢抬头。灭烛之后,听见满屋“吃吃”的笑声。 吃吃笑不止, 这句出自《飞燕外传》。有的本子作“嗤嗤”,是不正确的。又有的本子作“咥咥”,大概是根据毛亨为《 诗经》写的解释。不过,《诗经》里的“咥咥”是欢笑的模样,并不是笑声。 他们一有什么动作,就有声音朗朗宣扬。连续几天都是这样,候选官员无奈,告到正乙真人面前。真人手下的法官汪某说:“狐仙鬼怪出来害人,才能镇治;如果只是嬉笑戏谑,对人没有什么伤害。好比是相互之间开玩笑,没有造成什么纠纷,不过嬉笑戏谑,没有酿成事端,就是王法也无法禁止。怎么能用这些私密的男女之间琐事去亵渎神灵呢!”候选官员不得已,只好备了酒菜祭拜了一番,当夜就平静了。他喟然长叹说:“现在才知道,应酬的礼节必不可免啊。”
【原文】
王符九言:凤皇店民家,有儿持其母履戏,遗后圃花架下,为其父所拾。妇大遭诟诘,无以自明,拟就缢。忽其家狐祟大作,妇女近身之物,多被盗掷于他处,半月馀乃止。遗履之疑,遂不辩而释,若阴为此妇解结者,莫喻其故。或曰:“其姑性严厉,有婢私孕,惧将投缳。妇窃后圃钥纵之逃。有是阴功,故神遣狐救之欤!”或又曰:“既为神佑,何不遣狐先收履,不更无迹乎?”符九曰:“神正以有迹明因果也。”余亦以符九之言为然。
胡太虚抚军能视鬼,云尝以葺屋巡视诸仆家,诸室皆有鬼出入,惟一室阒然。问之,曰:“某所居也。”然此仆蠢蠢无寸长,其妇亦常奴耳。后此仆死,其妇竟守节终身。盖烈妇或激于一时,节妇非素有定志必不能。饮冰茹蘖数十年,其胸中正气,蓄积久矣,宜鬼之不敢近也。又闻一视鬼者曰:“人家恒有鬼往来,凡闺房媟狎,必诸鬼聚观,指点嬉笑,但人不见不闻耳。鬼或望而引避者,非他年烈妇、节妇,即孝妇、贤妇也。”与胡公所言,若重规叠矩矣。
【翻译】
王符九说:凤皇店的一户人家,有个小孩子拿着母亲的鞋子玩耍,丢在房后菜园的花架下面,被他的父亲捡到了。这个妇人因此遭到盘问和辱骂,她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打算上吊自杀。忽然他家大闹起狐怪来,凡是妇女贴身的衣物,不少被偷走扔到别处,闹了半个多月才停止。这样,丢鞋的嫌疑,就不用辩解也明白了,好像有意暗地里帮这个妇人忙,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人说:“妇人的婆婆很厉害,她家有个婢女与人私通怀孕了,十分害怕,想上吊自杀。妇人偷偷拿到菜园园门的钥匙,打开门放这个婢女跑了。由于积了这种阴德,所以神派遣狐精来救她的吧!”又有人说:“既然神灵保佑她,为什么不先派狐精把她的鞋收走,不是更不露痕迹了吗?”王符九说:“神正是要露出痕迹表示因果报应分明啊。”我也同意王符九的说法。
胡太虚抚军能够看见鬼,他说,曾经因为修缮房屋,巡视过奴仆们的家,各个房子都有鬼出出进进,只有一间房子很安静。查问一下,回答说是:“某奴仆住的地方。”不过这个仆人粗笨得很,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的老婆也是一般的女仆罢了。后来这个奴仆死后,他的老婆竟然终身守节不嫁。原来烈妇有的还是激于一时义愤,节妇如果不是平日有坚定的信念,一定不能做到的。含辛茹苦几十年,她心中的正气积蓄已经很久,鬼魂当然不敢靠近了。又听到一个能够看见鬼的人说:“某家人家里经常有鬼来往,凡是房间里男女调笑亲热,一定有各种鬼都聚来围观,还指点着嬉笑,只是人们听不见看不见而已。鬼一见就远远避开的人,不是将来的烈妇、节妇,就是孝妇、贤妇。”这和胡太虚先生所说的,如出一辙。
【原文】
朱定远言:一士人夜坐纳凉,忽闻屋上有噪声。骇而起视,则两女自檐际格斗堕,厉声问曰:“先生是读书人,姊妹共一婿,有是礼耶?”士人噤不敢语。女又促问,战栗嗫嚅曰:“仆是人,仅知人礼。鬼有鬼礼,狐有狐礼,非仆之所知也。”二女唾曰:“此人模棱不了事,当别问能了事人耳。”仍纠结而去。苏味道模棱,诚自全之善计也。然以推诿偾事,获谴者亦在在有之。盖世故太深,自谋太巧,恒并其不必避者而亦避,遂于其必当为者而亦不为,往往坐失事机,留为祸本,决裂有不可收拾者。此士人见诮于狐,其小焉者耳。
济南朱青雷言:其乡民家一少年与邻女相悦,时相窥也。久而微露盗香迹,女父疑焉,夜伏墙上,左右顾视两家,阴伺其往来。乃见女室中有一少年,少年室中有一女,衣饰形貌皆无异。始知男女皆为狐媚也。此真黎邱之技矣。青雷曰:“以我所见,好事者当为媒合,亦一佳话。然闻两家父母皆恚甚,各延巫驱狐。时方束装北上,不知究竟如何也。”
有视鬼者曰:“人家继子,凡异姓者,虽女之子,妻之侄,祭时皆所生来享,所后者弗来也。凡同族者,虽五服以外,祭时皆所后来享,所生者虽亦来,而配食于侧,弗敢先也。惟于某抱养张某子,祭时乃所后来享。久而知其数世前本于氏妇怀孕嫁张生,是于之祖也。此何义欤?”余曰:“此义易明。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不以远而阻也。琥珀拾芥不引针,磁石引针不拾芥,不以近而合也。一木者气相属,二木者气不属耳。观此使人睦族之心,油然而生,追远之心,亦油然而生。一身岐为四肢,四肢各岐为五指,是别为二十岐矣;然二十岐之痛痒,吾皆能觉,一身故也。莫昵近于妻妾,妻妾之痛痒,苟不自言,吾终不觉,则两身而已矣。”
【翻译】
朱定远说:有个读书人夜晚坐着乘凉,忽然听见房顶上有吵闹声。他惊骇地站起身来看,两个女子在屋檐上打架,掉了下来,这两个女子大声问道:“先生是读书人,请问姊妹共有一个丈夫,有这个礼法吗?”士人吓得不敢说话。女人又催问,士人战栗着小声说:“我是人,只知道人类的礼制。鬼有鬼的礼制,狐精有狐精的礼制,不是我能知道的。”两个女人唾了他一口,说:“这人模棱两可,应当问一个明白人。”于是相互拉扯着走了。苏味道办事模棱两可,这倒是一种自我保全的妙计。然而因为推诿责任坏了事而遭到惩罚的人,也到处都有。因为太老于世故,算计得太巧妙的人,不应回避的事也回避了,应当做的也不做,所以往往坐失机会,留下祸根,到了祸殃暴发,已经不可收拾了。这个读书人遭到狐精的责备,还是小事。
济南人朱青雷说:他的家乡有个年轻人与邻居的女儿相爱,时常互相偷看。时间长了,就露出了私通的蛛丝马迹,女孩的父亲猜疑,夜里趴在围墙上,左右察看两家,暗暗候着他们往来。他看见女儿房里有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的房里有一个女子,两男两女的衣服装饰、形体相貌都一模一样。这才知道年轻人和女儿都被狐精迷惑了。这真像黎邱的鬼变幻成人家子弟相貌的故事。朱青雷说:“依我看,不如找个热心人做媒撮合,也是一段佳话。但听说两家的父母都很气愤,各自请了巫师驱逐狐精。当时我正收拾行装北上,不知后来究竟如何了。”
有个能看见鬼的人说:“过继的儿子,凡是异姓的,即便是姐妹的儿子、妻子的侄子,祭祀亡灵时,来享用的鬼,都是亲生父母,继父母的鬼魂不来。凡是同族祭祀的,有的即使已出了五服,祭祀时,都是他们的继父母的鬼魂来享用,亲生父母的鬼魂虽然也来了,只能坐在一旁陪伴,不敢抢先。只有于某抱养张某的儿子,祭祀时,来享用的依然是于某。后来得知几代以前,于家的一名妇女怀孕后嫁给了张家,这个儿子就是现在于家的祖辈。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说:“这很容易明白。铜山在西方崩塌,东方洛阳的铜钟就会有响应,不因为距离远而受阻。琥珀摩擦后能吸草,但不能吸铁针;磁石能吸铁针,但不吸草,它们不因为距离近而相合。属于一类的,能相互感应;分属于两类的,相互就没有感应。看到这些而使人油然产生了和睦家族之心,油然产生了追念远古祖先之心。人的一身有四肢,而每肢又有五指,然后就有了二十指了;二十指的痛痒,我们都能感觉到,这是因为全身浑然一体。亲近莫过于妻妾了,妻妾的痛痒,她们自己不说,我终究不可能知道,因为毕竟是两个身体啊。”
【原文】
宋子刚言:一老儒训蒙乡塾,塾侧有积柴,狐所居也。乡人莫敢犯,而学徒顽劣,乃时秽污之。一日,老儒往会葬,约明日返。诸儿因累几为台,涂朱墨演剧。老儒突返,各挞之流血,恨恨复去。众以为诸儿大者十一二,小者七八岁耳,皆怪师太严。次日,老儒返,云昨实未归。乃知狐报怨也。有欲讼诸土神者,有议除积柴者,有欲往诟詈者。中一人曰:“诸儿实无礼,挞不为过,但太毒耳。吾闻胜妖当以德,以力相角,终无胜理。冤冤相报,吾虑祸不止此也。”众乃已。此人可谓平心,亦可谓远虑矣。
雍正乙卯,佃户张天锡家生一鹅,一身而两首。或以为妖。沈丈丰功曰:“非妖也。人有孪生,卵亦有双黄;双黄者,雏必枳首。吾数见之矣。”与从侄虞惇偶话及此,虞惇曰:“凡鹅一雄一雌者,生十卵即得十雏。两雄一雌者,十卵必毈一二,父气杂也。一雄两雌者,十卵亦必毈一二,父气弱也。鸡鹜则不妨,物各一性尔。”余因思鹅鸭皆不能自伏卵,人以鸡代伏之。天地生物之初,羽族皆先以气化,后以卵生,不待言矣。 凡物皆先气化而后形交,前人先有鸡先有卵之争,未之思也。 第不知最初卵生之时,上古之民淳淳闷闷,谁知以鸡代伏也;鸡不代伏,又何以传种至今也。此真百思不得其故矣。
【翻译】
宋子刚说:一个老儒生在村里的学塾教书,村塾旁有个柴垛,狐精住在里面。村子里的人都不敢碰那个柴垛,但学生们顽皮淘气,常常在上面大小便。有一天,老儒到某处参加葬礼,约定第二天回来。孩子趁机把桌子摞起来拼摆成戏台,脸上涂上红色和墨色演起戏来。老儒突然返回来,把孩子们都打了一顿,直打得出了血,之后恨恨连声地走了。这些孩子大的有十一二岁,小的才七八岁,众人都怪老师过分严厉了。第二天,老儒返回,说昨天并没有回来过。众人这才知道是狐精出怨气报复孩子们。有的人提议要向土地神控诉,有的提议把那个柴垛拆掉,有的要去那里痛骂。其中有一个人说:“这些孩子确实无礼,打一顿也不为过,只是下手太狠毒了。我听说要想制服妖精必须用德行,以力相博,永远不可能制服。如果冤冤相报的话,我担心灾祸不止是这些。”众人听了,才没有行动。这人可以说是处事心平气和,也可说是有远虑啊。
雍正乙卯年,佃户张天锡家里孵出了一只鹅,一个身体两个头。有人认为是妖怪。沈丰功老先生说:“不是妖怪。人有双胞胎,蛋也有双黄蛋;双黄蛋孵出的小鸡,一定两个头。我见过几次了。”我和堂侄虞惇谈到这件事时,虞惇说:“凡是一雄一雌配对的鹅,生下十只蛋会孵出十只小鹅。两只雄鹅一只雌鹅配对的,生下十只蛋一定会败坏一两只,是因为雄性精气混乱。一只雄鹅两只雌鹅配对的,生下十只蛋也一定会败坏一两只,因为雄性精气薄弱。鸡鸭就不要紧,各种动物的性质不一样罢了。”我由此想到,鹅鸭都不能自己孵卵,人们用鸡代替孵卵。天地产生万物的时候,羽毛类都先以气化,然后卵生,就不必再细说了。 凡是物种都是先有精气变化然后有形体交配,过去的人关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争论,是没有深入思考啊 。只是,不知道最初卵生的时代,原始人类还浑浑沌沌,谁会知道用鸡来代替孵卵;鸡不去代替鹅孵卵,鹅又怎么能传种到现在。这些事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原文】
刘友韩侍御言:向寓山东一友家,闻其邻女为狐媚。女父迹知其穴,百计捕得一小狐,与约曰:“能舍我女,则舍尔子。”狐诺之。舍其子而狐仍至。詈其负约。则谢曰:“人之相诳者多矣,而责我辈乎?”女父恨甚,使女阳劝之饮,而阴置砒焉。狐中毒,变形踉跄去。越一夕,家中瓦砾交飞,窗扉震撼,群狐合噪来索命。女父厉声道始末,闻似一老狐语曰:“悲哉!彼徒见人皆相诳,从而效尤。不知天道好还,善诳者终遇诳也。主人词直,犯之不详。汝曹随我归矣。”语讫寂然。此狐所见,过其子远矣。
季廉夫言:泰兴旧宅后,有楼五楹,人迹罕至。廉夫取其僻静,恒独宿其中。
一夕,甫启户,见板阁上有黑物,似人非人,髿长毳如蓑衣,扑灭其灯,长吼冲人去。又在扬州宿舅氏家,朦胧中见红衣女子推门入。心知鬼物,强起叱之。女子跪地,若有所陈,俄仍冉冉出门去。次日,问主人,果有女缢此室,时为祟也。盖幽房曲室,多鬼魅所藏。黑物殆精怪之未成者,潜伏已久,是夕猝不及避耳。缢鬼长跪,或求解脱沉沦乎?廉夫壮年气盛,故均不能近而去也。俚巫言,凡缢死者着红衣,则其鬼出入房闼,中霤神不禁。盖女子不以红衣敛,红为阳色,犹似生魂故也。此语不知何本。然妇女信之甚深,故衔愤死者多红衣就缢,以求为祟。此鬼红衣,当亦由此云。
【翻译】
侍御刘友韩说:他过去借住在山东一个朋友家,听说他邻居的女儿被狐精媚惑了。她父亲找到狐穴,千方百计逮住一只小狐崽,他对狐精说:“你能放弃我女儿,我就放了你的小狐崽。”狐精答应了。邻父放了狐崽,狐精却仍不放过他女儿。邻父大骂狐精负约。狐精说:“人互相诳骗的事多了,你还来责怪我?”邻父恨透了狐精,让女儿劝狐精喝酒,他暗暗在酒里放了砒霜。狐精中了毒,现出原形踉踉跄跄逃走了。第二天夜里,这个家里砖瓦纷飞,门窗砸得巨响,群狐聚集闹闹哄哄来向这家人索命。姑娘的父亲厉声说了事情的经过,就听见好像是一只老狐狸说:“太可悲了!它只见到人互相诳骗,从而效仿。不知天道报应,骗人者自己也会受骗。主人有理,侵犯这样的人不吉利。你们都跟我回去吧。”说完四周就寂静无声了。这只老狐狸的见识,比它的子孙们要深远得多。
季廉夫说:泰兴有一所旧宅子,后院有五间楼房,很少有人到那里去。季廉夫图清静,经常独自一人住在里面。
一天晚上,他刚推开房门,见板阁上有个黑乎乎的怪物,像人又不是人,浑身拖着长长的细毛,像穿了一件蓑衣,怪物扑灭了灯,大声吼叫着冲开人跑了。还有一次季廉夫在扬州住在舅舅家,朦胧中看见一个穿红衣的女子推门进来。季廉夫心知这是个鬼怪类的东西,就壮着胆子起来呵斥她。女子跪在地上,像是在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就慢悠悠地出门离去了。第二天,他问主人,才知道果然有个女人吊死在这个房间里,时常出来作怪。凡是幽静的房子里,大多有鬼魅隐藏。那个黑物大概就是还没修炼好的怪类,在这儿潜藏已久,那天晚上仓促间来不及躲开。那个吊死的鬼长跪不起,或许是请求解脱沉沦吧?季廉夫正在壮年,气血旺盛,所以鬼怪不敢接近他而躲开了。乡间的巫婆说,凡是穿红衣服上吊死的,鬼魂出入人家时,宅神都不阻拦。所以女人死后不用红色的衣服装殓,因为红衣是阳色,穿上红衣就像活着一样。不知这些话的根据是什么。然而妇女们对这些非常相信,因此,那些委屈含冤的女人们大多穿上红衣服上吊,想要在死后兴妖作怪。季廉夫碰上的红衣女鬼,应当也是听信了这种话。
【原文】
先兄晴湖言:沧州吕氏姑家, 余两胞姑皆适吕氏,此不知为二姑家、五姑家也。 门外有巨树,形家言其不利。众议伐之,尚未决。夜梦老人语曰:“邻居二三百年,忍相戕乎?”醒而悟为树之精,曰:“不速伐,且为妖矣。”议乃定。此树如不自言,事尚未可知也。天下有先期防祸,弥缝周章,反以触发祸机者,盖往往如是矣。 闻李太仆敬堂某科磨勘试卷,忽有举人来投刺,敬堂拒未见。然私讶曰:“卷其有疵乎?”次日检之,已勘过无签;覆加详核,竟得其谬,累停科。此举人如不干谒,已漏网矣。
奴子王敬,王连升之子也。余旧有质库在崔庄,从官久,折阅都尽,群从鸠赀复设之,召敬司夜焉。一夕,自经于楼上,虽其母其弟莫测何故也。客作胡兴文,居于楼侧,其妻病剧,敬魂忽附之语,数其母弟之失,曰:“我自以博负死,奈何多索主人棺敛费,使我负心!此来明非我志也。”或问:“尔怨索负者乎?”曰:“不怨也。使彼负我,我能无索乎?”又问:“然则怨诱博者乎?”曰:“亦不怨也。手本我手,我不博,彼能握我手博乎?我安意候代而已。”初附语时,人以为病者瞀乱耳;既而序述生平、寒温故旧,语音宛然敬也。皆叹曰:“此鬼不昧本心,必不终沦于鬼趣。”
【翻译】
先兄晴湖说:我家嫁到沧州吕家的姑姑, 我两个姑姑都嫁了姓吕的人家,这个不知是二姑家还是五姑家。 她家院子门前有一棵大树,风水先生说,这棵树很不吉利。人们议论纷争,想把这棵大树砍倒,但还没有最后定下来。夜里,主人梦见一个老人对他说:“咱们是二三百年的老街坊了,您就忍心害死我吗?”主人醒来,意识到这个老人是树精,说:“不快点儿砍倒它,它就要兴妖作怪了。”马上就议定了。如果不是这个树精托梦说情,事情还不至于这样。天下有很多这样的事,人们为了防止灾祸发生,事先去周旋弥补,却反而触发了灾祸,很多事情往往如此。 听说某次科举考试,李敬堂太仆正在研究试卷,忽然有个举人送来名片求见,李敬堂拒绝接见。但心里感到奇怪,说:“大概他的试卷有问题吧?”第二天检查,发现已经看过一遍,没有用签条标出问题;就仔细地反复检查,竟然找出了错误,这个举人就落榜了。如果这个举人不去拜访李敬堂,这份有问题的试卷也就漏网了。
奴仆王敬是王连升的儿子。过去我在崔庄有个当铺,外出做官的时间长了,这家当铺亏损得差不多了,我的堂弟们又集资把当铺办了起来,叫王敬夜里值更。一天夜里,王敬在楼上上吊死了,他的母亲和弟弟也不知死因。雇工胡兴文住在这间楼房隔壁,妻子病重时,王敬的灵魂忽然附在她身上,数落他母亲和弟弟的过失,说:“我因为赌博输了钱而死,你们为何向主人索要那么多丧葬费,让我有愧于心!今天来声明这不是我的本意。”有人问:“你不恨向你要债的人?”他说:“不恨。如果你欠了我的钱,我能不要吗?”又问:“你不恨引诱你赌博的人?”他说:“也不恨。手是我的手,我不赌,别人能拉着我的手去赌吗?我现在只有安心等候替代就是了。”王敬刚开始附在胡妻身上说话时,人们还以为是病人说胡话;接着历述生平往事、与亲朋故旧寒暄,言语声调都是王敬的。人们说:“这个鬼没有丧失良心,一定不会永远沉沦留在阴间。”
【原文】
李玉典言:有旧家子,夜行深山中,迷不得路。望一岩洞,聊投憩息,则前辈某公在焉。惧不敢进,然某公招邀甚切。度无他害,姑前拜谒。寒温劳苦如平生,略问家事,共相悲慨。因问:“公佳城在某所,何独游至此?”某公喟然曰:“我在世无过失,然读书第随人作计,为官第循分供职,亦无所树立。不意葬数年后,墓前忽见一巨碑,螭额篆文,是我官阶姓字;碑文所述,则我皆不知,其中略有影响者,又都过实。我一生朴拙,意已不安;加以游人过读,时有讥评;鬼物聚观,更多姗笑。我不耐其聒,因避居于此。惟岁时祭扫,到彼一视子孙耳。”士人曲相宽慰曰:“仁人孝子,非此不足以荣亲。蔡中郎不免愧词,韩吏部亦尝谀墓。古多此例,公亦何必介怀?”某公正色曰:“是非之公,人心具在;人即可诳,自问已惭。况公论具存,诳亦何益?荣亲当在显扬,何必以虚词招谤乎?不谓后起胜流,所见皆如是也。”拂衣竟起。士人惘惘而归。余谓此玉典寓言也。其妇翁田白岩曰:“此事不必果有,此论则不可不存。”
交河老儒刘君琢,居于闻家庙,而设帐于崔庄。一日,夜深饮醉,忽自归家。时积雨之后,道途间两河皆暴涨,亦竟忘之。行至河干,忽又欲浴,而稍惮波浪之深。忽旁有一人曰:“此间原有可浴处,请导君往。”至则有盘石如渔矶,因共洗濯。君琢酒少解,忽叹曰:“此去家不十馀里,水阻迂折,当多行四五里矣。”其人曰:“此间亦有可涉处,再请导君。”复摄衣径渡。将至家,其人匆匆作别去。叩门入室,家人骇路阻何以归。君琢自忆,亦不知所以也。揣摩其人,似高川贺某,或留不住 村名,其取义则未详。 赵某。后遣子往谢,两家皆言无此事;寻河中盘石,亦无踪迹。始知遇鬼。鬼多嬲醉人,此鬼独扶导醉人。或君琢一生循谨,有古君子风,醉涉层波,势必危,殆神阴相而遣之欤!
【翻译】
李玉典说:有个世代做官人家的子弟,赶夜路在深山里迷了路。看见一个岩洞,暂且进去歇脚,却看到去世的长辈某先生在岩洞里。他心里害怕,不敢进岩洞,但是某先生很殷切地邀请他进去。他估计不会有什么灾祸,姑且上前拜见行礼。某先生就像生前一样问寒问暖道辛苦,略微问了问家里的事情,都很悲伤感慨。世家子弟问道:“您的坟墓在另外地方,您怎么一个人到了这里呢?”某先生感叹着说:“我在世时没有过失,但是,读书时只是顺着别人的意愿,做官也只是按本分供职,也没有什么建树。没想到埋葬了几年,突然看到坟墓前一块巨大的碑石,碑首刻着螭头和弯弯曲曲的篆字,是我的官职姓名;碑文中所讲的,许多都是我不知道的事迹;其中稍微有点儿根据的,又都言过其实。我一生朴实愚拙,看到这样的碑文心中已经不安;加上游人经过读碑文时讥笑评论;鬼怪聚集观看,取笑嘲讽就更多了。我忍受不了嘈杂,只好躲到这里居住。只在逢年过节晚辈祭祀时,到坟墓那里看望一下子孙罢了。”世家子弟委婉地劝慰他说:“仁人孝子,不这样不足以荣耀祖先。蔡中郎写碑文还不免讲违心的话,韩愈也给人写过吹捧的墓志。古代这样的例子很多,您又何必放在心里呢?”某先生严肃地说:“是非的公平判断,都在人的心里;即使可以欺骗别人,扪心自问也会惭愧的。何况公众的评论客观存在,欺骗别人又有什么好处?让祖先荣耀应当实事求是,何必讲假话引起别人的诽谤攻击呢?想不到你一个名门望族的后代,见识也不过这个样子。”某先生抖抖衣服,竟站起来径直走了。世家子弟惘惘然回了家。我认为,这个故事是李玉典讲的寓言。他的岳父田白岩说:“这件事不一定真有,但是这个道理却不可不留存下来。”
交河县有个老儒生刘君琢,住在闻家庙,却在崔庄教书。一天夜里,他喝醉了,忽然自己回家。当时正值连绵大雨过后,回家路上要经过的两条河都暴涨,他也竟然忘了。走到河边,忽然又想洗澡,却有点儿害怕河水汹涌水又很深。忽然旁边有人说:“这里原来有可以洗澡的地方,我带你去。”走到一个有一块大礁石的地方,类似渔人常用的码头,就和那人一起洗澡。刘君琢酒醒了一些,又叹息道:“这里到家不过十馀里,被水阻隔,要多走四五里了。”那人说:“这里也有可以蹚水过河的地方,我带你去。”于是两人提起衣服径直渡过河去。快要到家时,那人匆匆告别而去。他叩门进屋,家里人都惊骇道路阻隔,他是怎么回来的。刘君琢自己也想不起是怎么回事。猜想那个领路的人,像高川镇的贺某人,或是留不住 村名,取名的含义不了解。 村的赵某。后来他派儿子前往感谢,两家都说没有这事;寻找河中的礁石,也没有踪迹了。这才知道是碰上鬼了。鬼大多是戏弄喝醉的人,而这个鬼却扶助醉人。大概因为刘君琢一生因循守礼,做事谨慎有古君子之风,喝醉了独自渡过水深浪急的河,是很危险的,可能是神明在暗地里帮助让他平安回家吧!
【原文】
奴子董柱言:景河镇某甲,其兄殁,寡嫂在母家。以农忙,与妻共诣之,邀归助馌饷。至中途,憩破寺中。某甲使妇守寺门,而入与嫂调谑。嫂怒叱,竟肆强暴。嫂扞拒呼救,去人窎远,无应者。妇自入沮解,亦不听。会有馌妇踣于途,碎其瓶罍,客作五六人,皆归就食。适经过,闻声趋视。具陈状。众共愤怒,纵其嫂先行;以二人更番持某甲,裸其妇而迭淫焉。濒行,叱曰:“尔淫嫂,有我辈证,尔当死。我辈淫尔妇,尔嫂决不为证也。任尔控官,我辈午餐去矣。”某甲反叩额于地,祈众秘其事。此所谓假公济私者也,与前所记杨生事,同一非理,而亦同一快人意。后乡人皆知,然无肯发其事者:一则客作皆流民,一日耘毕,得值即散,无从知为谁何;一则恶某甲故也。皆曰:“馌妇之踣,不先不后,岂非若或使之哉!”
【翻译】
家奴董柱说:景河镇的某甲,兄长去世了,守寡的嫂子住在娘家。到了农忙时节,某甲就和他妻子一同去嫂子家,邀请她回来帮着给在田里耕作的人做饭送饭。三个人走到半路,在一座破庙里歇脚。某甲让妻子去守着庙门,他到里面调戏他的嫂子。嫂子愤怒叱骂,他竟动手强暴。他嫂子推拒着呼救,因为这里距离有人的地方很远,没有人听见。某甲的妻子自己进去劝解,他也不听。恰巧有个送饭的妇人因为在路上摔倒,打碎了盛着饭菜的瓶瓶罐罐,她家的五六个短工,都回家吃饭。正好经过这里,听到呼救声急忙跑去看。某甲的嫂子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些人很愤怒,就放他嫂子先走了;短工们轮流派两个人按住某甲,其他人扒光他妻子的衣服轮奸。临走时,呵叱他说:“你奸淫嫂子,有我们作证,你罪该当死。我们奸淫你妻子,你的嫂子绝不会作证。任凭你告到官府去,我们吃午饭去了。”某甲反而在地上磕头,哀求众人不要张扬此事。这些短工实际就是所谓的假公济私,与前面所记杨生的故事,都属于无理,但也同样大快人心。后来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但是没有人肯去告发短工:一是因为短工都是流民,干完一天,拿到报酬就散了,无法查问是谁;二是因为他们厌恶某甲的行径。人们都说:“送饭妇人摔的那一跤,不早不晚,这难道不是有人在指使吗!”
【原文】
缢鬼溺鬼皆求代,见说部者不一。而自刭自鸩以及焚死压死者,则古来不闻求代事,是何理欤?热河罗汉峰,形酷似趺坐老僧,人多登眺。近时有一人堕崖死,俄而市人时有无故发狂,奔上其顶,自倒掷而陨者。皆曰:“鬼求代也。”延僧礼忏,无验。官守以逻卒,乃止。夫自戕之鬼候代,为其轻生也。失足而死,非其自轻生。为鬼所迷而自投,尤非其自轻生。必使辗转相代,是又何理欤?余谓是或冤谴,或山鬼为祟,求祭享耳,未可概目以求代也。
余乡产枣,北以车运供京师,南随漕舶以贩鬻于诸省,土人多以为恒业。枣未熟时,最畏雾。雾浥之则瘠而皱,存皮与核矣。每雾初起,或于上风积柴草焚之,烟浓而雾散;或排鸟铳迎击,其散更速。盖阳气盛则阴霾消也。
凡妖物皆畏火器。史丈松涛言:山陕间每山中黄云暴起,则有风雹害稼。以巨炮迎击,有堕虾蟆如车轮大者。余督学福建时,山魈或夜行屋瓦上,格格有声。遇辕门鸣炮,则踉跄奔迸,顷刻寂然。鬼亦畏火器。余在乌鲁木齐,曾以铳击厉鬼,不能复聚成形。 语详《滦阳消夏录》。 盖妖鬼亦皆阴类也。
董秋原言:东昌一书生,夜行郊外。忽见甲第甚宏壮,私念此某氏墓,安有是宅,殆狐魅所化欤?稔闻《 聊斋志异》青凤、水仙诸事,冀有所遇,踯躅不行。俄有车马从西来,服饰甚华,一中年妇揭帏指生曰:“此郎即大佳,可延入。”生视车后一幼女,妙丽如神仙,大喜过望。既入门,即有二婢出邀。生既审为狐,不问氏族,随之入。亦不见主人出,但供张甚盛,饮馔丰美而已。生候合卺,心摇摇如悬旌。至夕,箫鼓喧阗,一老翁搴帘揖曰:“新婿入赘,已到门。先生文士,定习婚仪,敢屈为傧相,三党有光。”生大失望,然原未议婚,无可复语;又饫其酒食,难以遽辞。草草为成礼,不别而归。家人以失生一昼夜,方四出觅访。生愤愤道所遇,闻者莫不拊掌曰:“非狐戏君,乃君自戏也。”
【翻译】
据说吊死鬼和淹死鬼都要找替身,这种事常见于小说,说法不一。但是自刎、喝毒药以及烧死、被埋压而死的鬼,自古以来没听说寻找替身的事,这是什么道理呢?热河的罗汉峰,形状很像打坐的老和尚,许多人登上峰顶去看山景。最近有一个人从山崖上掉下来摔死了,不久,常有镇上的人无缘无故地发疯,跑上罗汉峰顶,头朝下跳下去摔死。人们都说:“是鬼魂寻找替死鬼。”请和尚做法事超度祈祷,没有灵验。官府只好派兵巡逻,才不再有人去跳崖。自杀的鬼魂等候替代,是因为他自己不珍惜生命。失足堕崖而死的人,并非自己不珍惜生命。被鬼迷惑自杀的更不是他自己不想活。但一定要使他们循环往复地找替身,这又是什么道理呢?我认为,这件事或是冤冤相报,或是山鬼作怪害人,以求得到祭品享用,不能一概看成是鬼魂寻找替代。
我的家乡出产枣,装车北运供应京城市场,向南顺着运河由漕船运往各省贩卖,当地人很多以种枣、贩枣为职业。枣子没有成熟时,最怕起雾。雾气润湿过的枣,瘪而皱,只剩下皮和核。每当大雾初起时,或者是在枣林的上风处堆积柴草燃烧,烟气浓厚驱散雾气;或者是排开众多的鸟枪,迎着雾气发射,大雾消散得更快。因为阳气盛,阴霾就会消散。
大凡妖物都惧怕火器。史松涛老先生说:山西、陕西一带,每当深山的上空突然出现黄色的云层,就会有风暴和冰雹毁害庄稼。用大炮轰击黄色云层,有时候会掉下车轮子那么大的蛤蟆来。我在福建任督学的时候,夜里,山魈有时在房上走来走去,踩得房瓦格格响。遇上官府在辕门前鸣放礼炮,把它吓得跌跌撞撞逃窜,顿时安静下来。鬼也怕火器。我在乌鲁木齐的时候,曾经用火枪射击厉鬼,不让它们聚集成形。 详细的情况在《滦阳消夏录》 。因为妖怪鬼魂都属于阴类。
董秋原说:东昌有个书生,夜间在郊外赶路。忽然看见一所大宅子十分高大华丽,心想这是某某家的墓地,怎么会有这所大宅子?大概是狐精变化出来的吧?他听多了《聊斋志异》中青凤、水仙一类的故事,希望自己也有这种机遇,就故意磨磨蹭蹭不肯离开。不一会儿,有马匹车辆从西边过来,车马上的人衣服装饰都很华丽,其中一个中年妇女揭开车帘,指着书生说:“这位郎君就很好,可以请他进去。”书生看到车子后面坐着个少女,漂亮得天仙似的,高兴极了。车子进了宅院大门,有两个婢女走出来邀请书生。书生已经知道这些是狐精,也不再问她们姓名门第,就跟着进了门。也没看到主人出来见面,只是陈设豪华,酒菜十分丰盛而已。书生等着做新郎,心思像挂着的旗帜一样摇摇荡荡。到了晚上,音乐声响十分热闹,有个老翁掀开门帘行礼,说:“新女婿入赘,现在已经到门口了。先生是读书人,一定熟悉结婚仪式,委屈你当一回傧相,我们整个家族都有光彩了。”书生大失所望,但是原本就未曾议过婚事,现在就没话好说了;又饱吃了人家的酒菜,不好马上推辞。于是只好马马虎虎做一回婚礼傧相,然后不辞而别,回到家里。家里人因为书生失踪了一天一夜,正出外四处寻找。书生愤愤不平地把自己的遭遇讲了出来,听到的人都拍手大笑,说:“这不是狐精戏弄你,是你自己戏弄自己啊。”
【原文】
余因言有李二混者,贫不自存,赴京师谋食。途遇一少妇骑驴,李趁与语,微相调谑。少妇不答亦不嗔。次日,又相遇,少妇掷一帕与之,鞭驴径去,回顾曰:“吾今日宿固安也。”李启其帕,乃银簪珥数事。适资斧竭,持诣质库。正质库昨夜所失,大受拷掠,竟自诬为盗。是乃真为狐戏矣。秋原曰:“不调少妇,何缘致此?仍谓之自戏可也。”
莆田李生裕翀言:有陈至刚者,其妇死,遗二子一女。岁馀,至刚又死。田数亩、屋数间,俱为兄嫂收去,声言以养其子女,而实虐遇之。俄而屋后夜夜闻鬼哭,邻人久不平,心知为至刚魂也,登屋呼曰:“何不祟尔兄?哭何益!”魂却退数丈外,呜咽应曰:“至亲者兄弟,情不忍祟;父之下,兄为尊矣,礼亦不敢祟。吾乞哀而已。”兄闻之感动,詈其嫂曰:“尔使我不得为人也。”亦登屋呼曰:“非我也,嫂也。”魂又呜咽曰:“嫂者兄之妻,兄不可祟,嫂岂可祟耶!”嫂愧不敢出。自是善视其子女,鬼亦不复哭矣。使遭兄弟之变者,尽如此鬼,宁有阋墙之衅乎?
【翻译】
我也接着说有个叫李二混的人,穷得过不下去了,就到京城谋生。路上碰到一个骑驴的少妇,李二混趁着同她说话时,悄悄地跟她调笑。少妇不回答,也不恼怒。第二天,两人又碰到了,少妇扔了个手帕包给李二混,打着驴子自己先走,还回头说道:“我今天住在固安。”李二混打开手帕包,里面有几件银首饰。李二混正缺少盘缠,就拿着银首饰到当铺去当。这些银首饰恰好是当铺昨夜失窃的东西,李二混受尽拷打,只好胡乱招认是偷盗。这才真的是被狐精戏弄了。董秋原说:“他不去调戏少妇,怎么会到这个地步?这仍然可以说是自己戏弄自己啊。”
蒲田书生李裕翀说:有个叫陈至刚的人妻子死了,留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年多后,陈至刚也死了。他的几亩田、几间房,都被兄嫂收去,声称抚养他的儿子和女儿,实际上却虐待他们。不久,屋子后面每天都听到鬼哭声,邻居早就愤愤不平,明白是陈至刚的魂在哭,就登上屋顶喊:“你为什么不作祟害你的哥哥,哭有什么用!”鬼魂听后退到几丈远之外,呜咽说:“最亲近的人就是兄弟,手足之情,我不忍心作祟;父亲以下,兄长为尊啊,按照礼法我也不敢作祟。我乞求哀怜而已。”他哥哥听后非常感动,责骂妻子说:“你让我无法做人。”他也登上屋顶说:“兄弟,不是我要干的,是你嫂子要这么干的。”鬼魂又呜咽说:“嫂子是兄长的妻子,我对兄长不能作祟,对嫂子怎么可以伤害呢!”嫂子惭愧得不敢露面。从此以后兄嫂好好对待他的子女,鬼也不再哭泣了。假如世上那些兄弟不和的人,都像陈至刚那样,还会发生骨肉相残的事吗?
【原文】
卫媪,从侄虞惇之乳母也。其夫嗜酒,恒在醉乡。一夕,键户自出,莫知所往。或言邻圃井畔有履,视之,果所着;窥之,尸亦在。众谓墙不甚短,醉人岂能逾?且投井何必脱履?咸大惑不解。询守圃者,则是日卖菜未归,惟妇携幼子宿。言夜闻墙外有二人邀客声,继又闻牵拽固留声,又訇然一声,如人自墙跃下者,则声在墙内矣;又闻延坐屋内声,则声在井畔矣;俄闻促客解屦上床声,又訇然一声,遂寂无音响。此地故多鬼,不以为意,不虞此人之入井也,其溺鬼求代者乎?遂堙是井,后亦无他。
族叔楘庵言:尝见旋风中有一女子张袖而行,迅如飞鸟,转瞬已在数里外。又尝于大槐树下见一兽跳掷,非犬非羊,毛作褐色,即之已隐。均不知何物。余曰:“叔平生专意研经,不甚留心于子、史。此二物,古书皆载之。女子乃飞天夜叉,《博异传》载唐薛淙于卫州佛寺见老僧言居延海上见天神追捕者是也。褐色兽乃树精,《 史记·秦本纪》:‘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丰大特。’注曰:‘今武都故道,有怒特祠,图大牛上生树本,有牛从木中出,复见于丰水之中。’《列异传》:秦文公时,梓树化为牛。以骑击之,骑不胜;或堕地,髻解被发,牛畏之入水。故秦因是置旄头骑。庾信《枯树赋》曰:‘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柳宗元《祭纛文》曰‘丰有大特,化为巨梓;秦人凭神,乃建旄头’,即用此事也。”
【翻译】
卫老婆子,是我堂侄纪虞惇的奶妈。她的丈夫嗜酒,常常醉醺醺的。一天夜里,丈夫锁上门出去,没人知道他到哪儿去了。有人说邻居菜园的水井旁有双鞋子,卫婆子赶去看,果然是丈夫穿的;探头看井里,尸体也在里面。大家认为院墙不算矮,醉酒的人怎么能跳得过去呢?而且投井为什么要脱掉鞋子?大家都非常疑惑,无法解释。去问看菜园的,他说这天他出去卖菜没有回来,只有他的妻子带着年幼的儿子睡觉。他妻子说,夜里听到墙外有两个人邀请客人的声音,随后又听到拉扯挽留的声音,接着“轰”的一声响,就像有人从墙头跳下来,声音就在院墙内;又听到邀请客人进屋里坐的声音,这时声音就在水井旁边了;不一会儿,听到催促客人脱鞋上床的声音,接着又是轰然一声响,然后就寂静无声了。这个地方本来就经常闹鬼,看菜园人的妻子没当回事儿,没料到是这个人掉进井里了,这大概是淹死鬼寻找替身的吧?于是填了这口井,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异常。
族叔纪楘庵说:曾经看见有个女子在旋风中张开袖子飞行,像飞鸟一样迅速,转眼就飞出几里地了。又曾经在大槐树下看见一只野兽跳跃,那兽看上去不是狗也不是羊,毛是褐色的,近一点儿就消失不见了。都不知是什么东西。我说:“叔叔平时一心一意地研读儒经,对于子书和史书都不怎么留意。这两种东西,古书上都有记载。女子是飞天夜叉,《博异传》记载唐代薛淙在卫州佛寺见过一个老和尚,说见到过在居延海上被天神追捕的,就是这种东西。褐色的兽是树精,《史记·秦本纪》记载:‘二十七年砍伐南山的大梓树,树中走出一头巨大的公牛。’注释说:‘现在武都的古道上,有怒特祠,里面画着大的神牛,牛身上长着大树,还有神牛从树里走出来,走进丰水里。’《列异传》记载:秦文公时,梓树变成神牛。派骑兵进攻,骑兵斗不过神牛;有人从马上摔下来,发髻解开,披头散发的,神牛看见了很害怕,躲进水里。所以秦国因为这件事,特地设置了叫‘旄头’的骑兵。庾信的《枯树赋》说:‘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柳宗元《祭纛文》说‘丰有大特,化为巨梓;秦人凭神,乃建旄头’,就是用的这个典故。”
【原文】
王德圃言:有县吏夜息松林,闻有泣声。吏故有胆,寻往视之,则男女二人并坐石几上,喁喁絮语,似夫妇相别者。疑为淫奔,诘问其由。男子起应曰:“尔勿近,我鬼也。此女吾爱婢,不幸早逝,虽葬他所,而魂常依此。今被配入转轮,从此一别,茫茫万古,故相悲耳。”问:“生为夫妇,各有配偶,岂死后又颠倒移换耶?”曰:“惟节妇守贞者,其夫在泉下暂留,待死后同生人世,再续前缘,以补其一生之茕苦。馀则前因后果,各以罪福受生,或及待,或不及待,不能齐矣。尔宜自去,吾二人一刻千金,不能与尔谈冥事也。”张口嘘气,木叶乱飞,吏悚然反走。后再过其地,知为某氏墓也。德圃为凝斋先生侄。先生作《秋灯丛话》,漏载此事。岂德圃偶未言及,抑先生偶失记耶?
先外祖母曹太恭人,尝告先太夫人曰:“沧州一宦家妇,不见容于夫,郁郁将成心疾,性情乖剌,琴瑟愈不调。会有高行尼至,诣问因果。尼曰:‘吾非冥吏,不能稽配偶之籍也;亦非佛菩萨,不能照见三生也。然因缘之理,则吾知之矣。夫因缘无无故而合者也,大抵以恩合者必相欢,以怨结者必相忤。
【翻译】
王德圃说:有个县府的小吏,夜里在松林里休息,听到哭泣的声音。这个小吏本来有胆量,就循声寻找,发现有一男一女并肩坐在石凳上,轻声细语说话,好像是夫妻告别的样子。小吏怀疑他们是私奔外逃,就过去盘问。男子站起来回答道:“你不要靠近,我是鬼。这个女子是我喜爱的婢女,不幸过早去世,虽然葬在别的地方,但她的鬼魂常常依恋留在这里。现在她要轮回投生,从此分别之后,千年万年再也不能相逢,所以我们都很伤悲。”小吏问:“生前是夫妻,每人都有配偶了,难道死后又重新变换吗?”男子说:“只有坚守忠贞的节妇,她的丈夫能在阴间暂时停留,等节妇死后再一起投生人世,再继续前生的姻缘,用来弥补她一生孤独的痛苦。其他人按照生前的各种因缘,各人按自己的罪过和福分去投生,有些夫妻在阴间能等得到,有些夫妻就等不到,不能一起投生了。你应该走了,我们俩一刻千金,没工夫再跟你讲阴间的事情。”男子张口吐了一口气,只见树叶乱飞,吓得小吏赶快回身就跑。后来再经过那个地方,才知道是某人的墓地。王德圃是凝斋先生的侄子。凝斋先生写《秋灯丛话》时,漏记了这件事。难道是王德圃没有讲过,还是凝斋先生偶然失于记载呢?
我的外祖母曹太恭人,曾对先太夫人说:“沧州有个官宦的妻子,丈夫容不下她,心里郁郁不欢,眼看要成心病,性格变得乖戾古怪,夫妇俩更加合不来。恰好一位修行高深的尼姑来了,这个妇人就询问婚姻不和的因果。尼姑说:‘我不是阴间的官吏,不能查你们配偶的名册;我也不是菩萨,不能看到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但是因缘的道理我却知道。人没有无缘无故结合的,前世有恩情而结合的夫妻,必定相互欢爱,因为前世怨恨而结合的夫妻,必然相互抵触。
【原文】
又有非恩非怨,亦恩亦怨者,必负欠使相取相偿也。如是而已。尔之夫妇,其以怨结者乎?天所定也,非人也;虽然,天定胜人,人定亦胜天。故释迦立法,许人忏悔。但消尔胜心,戢尔傲气,逆来顺受,以情感而不以理争;修尔内职,事翁姑以孝,处娣姒以和,待妾媵以恩,尽其在我,而不问其在人,庶几可以挽回乎!徒问往因,无益也。’妇用其言,果相睦如初。”先太夫人尝以告诸妇曰:“此尼所说,真闺阁中解冤神咒也。信心行持,无不有验;如或不验,尚是行持未至耳。”
蔡太守必昌云判冥,论者疑之。然朱竹君之先德 唐人称人故父曰先德,见《北梦琐言》 。蔡君先告以亡期。蔡君之母,亦自预知其亡期,皆日辰不爽。是又何说欤?朱石君抚军,言其他事甚悉。石君非妄语人也。顾郎中德懋亦云判冥。后自言以泄漏阴府事,谪为社公,无可验也。余尝闻其论冥律,已载《滦阳消夏录》中。其论鬼之存亡,亦颇有理。大意谓人之馀气为鬼,气久则渐消。其不消者有三:忠孝节义,正气不消;猛将劲卒,刚气不消;鸿材硕学,灵气不消。不遽消者亦三:冤魂恨魄,茹痛黄泉,其怨结则气亦聚也;大富大贵,取多用宏,其精壮则气亦盛也;儿女缠绵,埋忧赍恨,其情专则气亦凝也。至于凶残狠悍,戾气亦不遽消,然堕泥犁者十之九,又不在此数中矣。言之凿凿,或亦果有所征耶?
【翻译】
也有非恩非怨、亦恩亦怨而结合的,必然是双方互有负欠而彼此相互取偿。如此而已。你们夫妻莫不是因为怨恨而结合的吧?这是上天决定的,不是人为的;即使是这样,天定胜人,人也能胜天。所以释迦牟尼创立佛法,准许人们忏悔。只要消除你的好胜心,收敛你的傲气,逆来顺受,用情感化而不因为所谓的讲道理争吵;尽你分内的责任,孝顺地侍奉公公婆婆,和睦地处理妯娌关系,宽容地对待姬妾婢女,做到这些全在自己,而不用管别人怎样,这样也许能挽回你们夫妻感情吧!一味询问以往的原因,没有任何好处。’这个妻子按照尼姑的话去做,夫妇间果然像刚结婚时那样和睦相爱。”先太夫人曾用这件事告诫几个儿媳妇说:“这个尼姑所说的道理,真是闺阁之中解除怨恨的神咒。坚持经常这样去做,没有不灵验的;如果不灵验,那是没有坚持到底的原故。”
太守蔡必昌说他能判断阴间的事,人们对此表示怀疑。但朱竹君的先德 唐代人把别人去世的父亲叫做先德,见《北梦琐言》。 蔡先生事先告诉了他的死期。蔡先生的母亲,也预先知道了自己的死期,说的日子时辰都不差。这又怎么解释呢?巡抚朱石君说起蔡必昌的其他事,都很详尽。朱石君不是随便乱说的那种人。郎中顾德懋,也说能判断阴间的事。后来他自称因为泄露了阴曹地府的事情,被贬作土地神,这是没法验证的。我曾经听他谈论阴间戒律,已经记载在《滦阳消夏录》中。他论述鬼的存在和消失,也很有道理。大概是说人的馀气成为鬼,时间长了馀气就逐渐消散。那些不消散的有三种:忠孝节义之人,他们的正义之气不消散;猛将勇卒,他们的刚强之气不消散;大材博学之人,他们的聪明之气不消散。不会立即消散的也有三种:冤魂恨魄,在地下含恨忍痛,他的怨恨凝结,气也就聚集在一起;大富大贵的,获取得多,用途也广,他的精魄强壮,气也就强盛;儿女之情缠绵,带着忧思和遗憾埋进黄土,感情专一,气也就凝结。至于那些凶狠残暴的,馀气也不立即消散,但这些人十分之八九堕入地狱,这又不在所讨论的范围之中。他说得实实在在,或许是有真凭实据吧?
【原文】
雍正戊申夏,崔庄有大旋风,自北而南,势如潮涌,余家楼堞半揭去。 北方乡居者,率有明楼以防盗,上为城堞 。从伯灿宸公家,有花二盎、水一瓮,并卷置屋上,位置如故,毫不欹侧;而阶前一风炉铜铫,炭火方炽,乃安然不动,莫明其故。次日,询迤北诸村,皆云未见。过村数里,即渐高入云。其风黄色,嗅之有腥气。或地近东瀛,不过百里,海神来往,水怪飞腾,偶然狡狯欤?
从侄虞惇,甲辰闰三月官满城教谕时,其同官戴君,邀游抱阳山。戴携彭、刘二生,从山前往。虞惇偕弟汝侨、子树璟及金、刘二生,由山后观牛角洞、仙人室诸胜。方升山麓,遥见一人岩上立,意戴君遣来迎也。相距尚里许,急往赴之。愈近,其人渐小,至则白石一片,倚岩植立,高尺五六寸,广四五寸耳。绝不类人形,而望之如人,奇矣。凡物远视必小,欧罗巴人所谓视差也。此石远视大而近视小,抑又奇矣。迨下山里许,再回视之,仍如初见状。众谓此石有灵,拟上山携取归。彭生及树璟先往觅,不得;汝侨又与二刘生同往,道路依然,物物如旧,石竟不可复睹矣。盖邃谷深崖,神灵所宅,偶然示现,往往有之。是山所谓仙人室者,在峭壁之上,人不能登。土人每遥见洞口人来往,其必炼精羽化之徒矣。
申丈苍岭言:刘智庙有两生应科试,夜行失道。见破屋,权投栖止。院落半圮,亦无门窗,拟就其西厢坐。闻树后语曰:“同是士类,不敢相拒。西厢是幼女居,乞勿入;东厢是老夫训徒地,可就坐也。”心知非鬼即狐,然疲极不能再进,姑向树拱揖,相对且坐。忽忆当向之问路,再起致词,则不应矣。暗中摸索,觉有物触手;扪之,乃身畔各有半瓜。谢之,亦不应。质明将行,又闻树后语曰:“东去二里,即大路矣,一语奉赠:《周易》互体,究不可废也。”不解所云,叩之又不应。比就试,策果问互体。场中皆用程朱说,惟二生依其语对,并列前茅焉。
【翻译】
雍正戊申年夏天,崔庄刮起了大旋风,从北到南,风势像海潮汹涌,我家明楼上的矮墙都被揭去一半。 北方农村,大都建有防盗的明楼,上面有矮墙。 我的堂伯父纪灿宸先生家里,有两盆花,一缸水,都被风卷到屋顶上,相互间的距离却仍然如故,而且一点儿也不倾斜;而台阶前摆着的一个风炉和铜铫,炉中炭火烧得正旺,却在原地安然不动,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天,询问北面各个村庄,都说没见到这股风。这股风从崔庄刮过几里地,就逐渐升高入云。风色是黄黄的,闻起来有一股腥气。也许是由于此地接近东海,不过百里之遥,海神来往,或者是水怪经过,偶然起意开个玩笑吧?
堂侄纪虞惇,在乾隆甲辰年三月任满城教谕时,同事戴先生邀请他同游抱阳山。戴先生领着彭、刘两个学生从山前上山。虞惇带着弟弟纪汝侨、儿子纪树璟以及金姓、刘姓的两个学生,从山后去游览牛角洞、仙人室几处名胜。他们刚刚走到山脚,远远望见一个人站在岩石上,以为是戴先生派来迎接他们的。相距还有一里左右,急忙赶过去。越是靠近,那个人越小,到了跟前,却是一片白石,靠着山岩树立,高一尺五六寸,宽四五寸。它绝不像人的形状,而远远望去却和人一样,太奇怪了。凡是从远处看东西,必定觉得小,就是欧洲人所说的视差。这片石头从远处看着大而近处看着小,就更奇怪了。等下山走了一里左右,再回头看那片石头,仍然像开始看见那样。大家都说这石头有灵气,打算上山取来带回去。彭生和树璟两人先去找,没找到;汝侨又和两位刘生一起过去,走的还是原路,景物也都依旧,竟然没再见到那片石头。凡是幽谷深崖,都是神灵所居的地方,神灵偶然显形,也是常有的现象。这座山里的仙人室,在陡峭的石壁之上,人不能登上去。当地人总是远远看见洞口有人进进出出,那必定是修炼成精、羽化成仙的人。
申苍岭老先生说:刘智庙有两个书生应科举考试,晚上赶路迷失了方向。看到有间破房子,暂且进去休息。这所房子的院墙倒塌了一半,房子也没有门窗,书生就想到西厢房坐着。突然听到树后面有声音说:“大家都是读书人,我不敢拒绝你们进来。西厢房是我小女儿住的,请不要进去;东厢房是老夫我教学生的地方,可以进去坐坐。”两个书生知道,这声音不是鬼魂就是狐精,但是已经疲倦极了,不能再赶路,只好对着树行个礼,两个人面对面坐了下来。忽然,书生想起应当问问路,就再站起来讲话,却听不见回答了。书生在黑暗中摸索,觉得碰到了东西;再摸,原来各人身边都有半只瓜。书生表示感谢,也没有声音答应。到天色微明,书生要起程时,又听到树后的声音说:“向东走二里,就是大路了,有一句话送给你们:《周易》卦爻里互体的说法,到底不可以废除。”书生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再问又不回答。等到考试时,策论部分果然问到互体。考生们都用程朱的说法,只有这两个书生按树后声音所讲,用《周易》卦爻里互体的说法来回答,结果都名列前茅。
【原文】
乾隆甲子,余在河间应科试,有同学以帕幂首,云堕驴伤额也。既而有同行者知之,曰:“是于中途遇少妇,靓妆独立官柳下,忽按辔问途。少妇曰:‘南北驿路,车马往来,岂有迷途之患?尔直欺我孤立耳。’忽有飞瓦击之,流血被面。少妇径入秫田去,不知是人是狐是鬼也。但未见举手,而瓦忽横击,疑其非人;鬼又不应白日出,疑其狐矣。”高梅村曰:“此不必深问。无论是人是鬼是狐,总之当击耳。”又丁卯秋,闻有京官子,暮过横街东,为娼女诱入室。突其夫半夜归,胁使尽解衣履,裸无寸缕,负置门外丛冢间。京官子无计,乃号呼称遇鬼。有人告其家迎归。姚安公时官户部,闻之笑曰:“今乃知鬼能作贼。”此均足为佻薄者戒也。
乌鲁木齐千总柴有伦言:昔征霍集占时,率卒搜山。于珠尔土斯深谷中遇玛哈沁,射中其一,负矢奔去,馀七八人亦四窜。夺得其马及行帐。树上缚一回妇,左臂左股,已脔食见骨,噭噭作虫鸟鸣。见有伦,屡引其颈,又作叩颡状。
【翻译】
乾隆甲子年,我在河间府参加科举考试,有个同学用手帕包着头,说是从驴背上掉下来摔伤了额头。后来他一起来的人说出了真情,说:“他在中途遇到一个少妇,浓妆艳抹,独自站在官道边的柳树下,他突然拉住缰绳向她问路。少妇说:‘南北大道往来的车马很多,怎么可能迷路呢?你不过是欺我孤身一人站着罢了。’突然有块瓦片打中了他,当即血流满脸。少妇径直走进高粱地里,也不知道她是人是狐还是鬼。没见她抬手,瓦片却横打过来,怀疑她不是人;鬼又不应该白天出来,估计是狐。”高梅村说:“这事不必深究。无论她是人是狐还是鬼,总之他应当挨打。”还有,乾隆丁卯年秋天,我听说有个京官的儿子,晚上路过横街东口,被妓女诱骗进屋。突然,她的丈夫半夜回家,胁迫他脱掉全部衣服鞋子,一丝不挂赤裸裸的,被扛到门外的坟地里。京官的儿子没有办法,就大声叫喊,声称遇到鬼了。有人告诉他家里人,才把他接了回去。姚安公当时在户部做官,听说后笑着说:“现在才知道鬼也会做贼。”这些事都足以让轻薄之人引为借鉴。
乌鲁木齐的千总柴有伦说:从前征讨霍集占的时候,率领士兵搜山。在珠尔土斯山的深谷中,遇到强盗,张弓射中一人,伤者带着箭跑了,剩下的七八个人也四处逃窜了。士兵夺了强盗的马匹和行帐。看见树上绑着一个回族女人,左臂和左边大腿上的肉已经被割下来吃了,都能看见骨头了,她凄惨呻吟的声音像虫鸟鸣叫那么微弱。看见了柴有伦,她几次伸长脖子,又做出叩头的动作。
【原文】
有伦知其求速死,剚刃贯其心。瞠目长号而绝。后有伦复经其地,水暴涨,不敢涉,姑憩息以待减退。有旋风来往马前,倏行倏止,若相引者。有伦悟为回妇之鬼,乘骑从之,竟得浅处以渡。
季廉夫言:泰兴有贾生者,食饩于庠,而癖好符箓禁咒事,寻师访友,炼五雷法,竟成。后病笃,恍惚见鬼来摄。举手作诀,鬼不能近。既而家人闻屋上金铁声,奇鬼狰狞,汹涌而入,咸悚惶避出。遥闻若相格斗者,彻夜乃止。比晓视之,已伏于床下死,手掊地成一深坎,莫知何故也。夫死生数也,数已尽矣,犹以小术与天争,何其不知命乎?
廉夫又言:钟太守光豫官江宁时,有幕友二人,表兄弟也。一司号籍,一司批发,恒在一室同榻寝。一夕,一人先睡,一人犹秉烛,忽见案旁一红衣女子坐,骇极,呼其一醒。拭目惊视,则非女子,乃奇形鬼也。直前相搏,二人并昏仆。次日,众怪门不启,破扉入视。其先见者已死,后见者气息仅属,灌治得活。乃具述夜来状。鬼无故扰人,事或有之;至现形索命,则未有无故而来者。幕府宾佐,非官而操官之权,笔墨之间,动关生死,为善易,为恶亦易。是必冤谴相寻,乃有斯变。第不知所缘何事耳。
【翻译】
柴有伦明白她请求快点儿死,就拔出刀扎进她的心脏。那个女人瞪着眼睛发出一声长叫死了。后来,柴有伦又经过这个地方,河水暴涨,不敢过河,就暂时休息等待河水减退。突然有股旋风在马前来回刮,一会儿走一会儿停,好像是引导他的样子。柴有伦明白是回族妇女的鬼魂,就骑上马跟着,终于从浅的地方渡过了河。
季廉夫说:泰兴有个姓贾的书生,

《阅微草堂笔记》一书为纪昀晚年所作,写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至嘉庆三年(1798)之间。全书共二十四卷,1196则,包括《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听之》和《滦阳续录》5种。《阅微草堂笔记》整部作品恬淡古雅,质朴简洁,无论是写人还是叙事,皆着墨不多,不过粗陈梗概,点到为止,但极有章法,颇见情致,其弟子盛时彦对此也有概括:“叙述剪裁,贯穿映带,如云容水态,迥出天机。”恰如鲁迅所言,“立法甚严,举其体要,则在尚质黜,追踪晋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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