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纬书的出现,大约负有三种使命。其一,是把西汉二百年中的术数思想作一次总整理,使得它系统化。其二,是发挥王莽、刘歆们所倡导的新古史和新祀典的学说,使得它益发有证有据。其三,是把所有的学问、所有的神话都归纳到“六经”的旗帜之下,使得孔子真成个教主,“六经”真成个天书,借此维持皇帝的位子。在两汉之际“民神杂糅”的社会中,自然该有这种东西大批地出现。
谶纬的内容,非常复杂:有释经的,有讲天文的,有讲历法的,有讲神灵的,有讲地理的,有讲史事的,有讲文字的,有讲典章制度的。可是方面虽广,性质却简单,作者死心眼儿捉住了阴阳五行的系统来说话,所以说的话尽多,方式只有这一个。我们只要记得了汉初的五色天帝,转了几转的王莽的五德说中的人帝,又记得了阴阳五行的方位和生克,就好像 拿了一串钥匙在手里,许多的门户都可以打开了。
他们说:天上太微宫里有五帝座星。管春天的是苍帝,他的名字叫灵威仰;他的性情是仁良温让的;他身长九尺一寸;他使唤的是岁星。管夏天的是赤帝,他的名字叫赤熛怒;他的性情是宽明多智的;他的头形尖锐,身长八尺七寸;他使唤的是荧惑星。管季夏的是黄帝,他的名字叫含枢纽;他的性情是重厚圣贤的;他使唤的是填星。管秋天的是白帝,他的名字叫白招拒;他的性情是勇武诚信的;他使唤的是太白星。管冬天的是黑帝,他的名字叫汁光纪;他的头是大的;他使唤的是辰星。
在商、周时,固然天子也说自己的祖先是上帝所生,但是他们意想中的上帝只有一个。到汉代才依了五行说而分上帝为五个。到西汉之末,才因王莽的宣传而确认这天上的五帝的儿子轮流了做人间的帝王。例如汉高帝,如果说他以水德王的,他是黑帝的儿子;倘改说为火德,他就变成了赤帝的儿子了。天上赤帝的儿子在人间做帝王,也可以称赤帝,所以王莽得到的金策书上写的是“赤帝行玺邦”,而土德的王莽也就成了“黄帝”。他们说:这人间的五帝是有一定的任期的。苍帝应当传二十八世;白帝应当传六十四世;黑帝可以治八百年。光武帝所以自承“汉家九百二十岁,以蒙孙亡”,就因为赤帝是应当治九百二十年的缘故。他们又说:苍帝亡的时候要有大彗星出现,麒麟被捉;黄帝亡的时候要有黄星坠下;黄龙坠下;黑帝亡的时候要有狼星张在天空,灵龟被执;白帝亡的时候要有五残星出现,又蛇生了足,像一个伏着的人。
自从汉高帝以平民得天下,加以文、景以来五德说的争辩,武帝的封禅和改历,大家注目的是皇帝的受天命,觉得这是世界上唯一的大事。为什么受天命?受天命的手续怎样?受了天命之后应当做些什么?在当时人看来都是最重要的问题。到王莽当权,又把自己渲染为新受命的天子,上帝保佑他坐龙廷的奇迹显示了不知多少,这种热空气散布到民间,更使糊涂的人们增进了对于帝王受命的信仰和想象。于是我们的上古史就变了样子!
他们提起伏羲的故事,说雷泽里有大人的脚印,华胥去踏了,就生下了伏羲。他的样子是龙身、牛耳、虎鼻、山准、大眼睛,长九尺一寸(照王莽的系统,他是木德,所以和天上的苍帝一样高)。因为他的道德融洽于上下,所以天把鸟兽文章送给他,地把《河图》、《洛书》送给他。神农呢?少典的妃子安登到华阳去游玩,有一条神龙和她交感了,就生下了他;生得牛头、龙颜、大唇,长八尺七寸(也就是天上赤帝的高度)。因为他喜欢耕田,创造了耒耜,所以地出醴 泉,天降嘉禾。黄帝更了不得,大电光绕着北斗,照到郊野,触着了附宝的身子,生下了他。他身逾九尺,日角、龙颜、河目、隆颡;胸前有文,是“黄帝子”三字。他将要做天子的时候,有黄云在堂前升起,凤凰衔了图放在他的面前,他再拜而受。少皞是刘歆临时插入古史系统里的,他的历史太短,人们知道的不多,这个位子还没有坐稳。但在黄帝的土德和颛顼的水德之间应当有一个金德的天子是很显然的,所以谶纬的作家就另插了一位朱宣进去,说道:黄帝时有虹一般的大星下流华渚,女节梦中和它交接了,生下了白帝朱宣。颛顼的出生也和他相像,说是有霓一般的摇光贯过月亮,感着女枢而生的。
王莽最注重的是尧、舜,要从尧禅舜上见出了汉禅新的必然性,所以在谶纬里关于尧、舜和他们禅让的故事讲得最有声有色。他们说:古时有一个从石头里出生的女子,名唤庆都,是火帝的女儿。她到二十岁还没有嫁,出游时仿佛常有神灵随着。有一天,一条赤龙背着图从河里跳出来,庆都替它解下,看见上面写着“赤受天运”四字;下面有图,画一个穿赤色衣的伟男子,眉有八彩,须发长七尺二寸,题的字是“赤帝起诚天下宝”。那时忽然阴风四合,那条赤龙和她合婚了,一接就有了身孕。后来生下了尧,面貌和图上一样。他坐船游河,有一凤凰负图飞来。这个图是用赤玉做的匣子,长三尺八寸,厚三寸,白玉的绳,黄金的检(绳上的封泥叫做检),盖的章是“天赤帝符玺”。他就以火德王天下了。舜的母亲名握登,感着大虹而生舜。他身长九尺,两目重瞳子。有一天,尧率领舜等一干人游首山,并观河洲,见有五个老人在那边。他们听得一个老人唱道,“《河图》将来告帝期”;接着第二个老人唱“《河图》将来告帝谋”;第三个接着“《河图》将来告帝书”;又听得第四个“《河图》将来告帝图”;最后一个是“《河图》将来告帝符”。不到一刻,有一条赤龙衔了图从河中出来,五个老人就化为流星,冲入昴宿。舜低头一看,龙也没了,留下了这图。尧把它打开,上面写着:“帝枢当百,则禅于虞”。他叹了一口气,对舜道:“舜呀,天运到了你的身上了,你好好儿干下去罢!”这样,舜就受了尧的天下。
从舜以下也都这样。修纪在山上见流星,感而生禹。扶都见白气贯月,感而生汤。太任梦见长人,感而生文王。刘媪梦见赤鸟如龙,和她游戏,生了执嘉。执嘉的妻含始在雒池上拾得一粒赤珠,刻有“玉英,吞此者为王客”几字,她吞了,就在这年生下了刘邦(到这时,才知汉高帝的父亲名叫执嘉,母亲名叫含始)。他们的状貌也很奇,得到的符命也很多,好在大家已经知道了这个格式,恕我不叙了。
纬是明说解经的,经是孔子定的,所以在谶纬里,孔子是一个中心人物,受渲染的程度比几位圣帝明王尤为高强。他们说:那时有一位少女徵在到大泽边游玩,玩得疲倦,就睡在那里。她梦见黑帝请她去;去了,就和他配合了。黑帝对她说:“你将来生产小孩一定要在空桑里面。”她一觉醒来,果真怀了孕,后来果真生产在空桑里。这个小孩的相貌特别极了:海口、牛唇、虎掌、龟脊;头像尼丘山,四周高,中央低;胸前有文,是“制作定,世符运”六字。后来长大了,就更好看了:身长十尺,大九围;坐着像蹲龙,立着像牵牛;他的仪表非常堂皇,发射出一种光彩,近看好像昴星,远看好像斗星。他不知道应叫什么,吹律(竹制的乐器)定姓,知道自己是殷的后裔孔氏,就姓了孔;头像尼丘山,就名了丘。照他们说,汤是水德,为黑帝之子,而孔子是汤的后裔,所以仍为黑帝之子。但是有一件不幸的事来了。天上的五帝为了要使自己的儿子做皇帝,所以才传种到人间;孔子既是黑帝之子,也须做皇帝才对。况且那时周已衰了,本该有新受命的天子起来了,孔子为什么还不做皇帝呢?他们揭开这个谜,说因周是木德,木只能生火,不能生水;孔子虽有水德,无奈不当令,他只得为火德代劳,替未来的汉朝制定许多法典——“六经”。所以《春秋纬》里说:“黑龙生为赤。”又说:“玄丘制命,帝卯行也。”
他有帝王之德而无其位,栖栖皇皇,一生不得志。有一夜,他梦见丰、沛一带有赤色的烟气升腾起来。他醒时,就驾起车子去看。到了那边,只见一个捡柴的小孩打坏了一头麒麟(不要忘记上边说的:苍帝亡的时候要有麒麟被捉;更不要忘掉,周为木德,即是苍帝)。孔子走上前去,那麟垂着耳朵,吐出三卷书来。书上写着:“周亡,赤气起,火曜兴;玄丘制命帝卯金”。他知道上帝派他为卯金氏制法了。不久,天上又掉下一方血书,落到鲁国的端门上。书上写的是:“趋作法!孔圣没,周姬亡,彗东出,秦政起,胡破术,书纪散;孔不绝。”第二天,子夏去看,血书变为赤鸟飞去了,留下一个图,画的是孔子制法的形状,上面题着“演孔图”三字。这件故事就叫做“端门受命”。当孔子把《春秋》和《孝经》——两部最重要的法典——作成时,吩咐七十二弟子向北辰弯了腰站着,又命曾子抱了《河图》、《洛书》,他自己斋戒沐浴,穿着绛色的单衣,朝着北辰拜下去。那时天上就有云气起来,白色的烟雾一直降到地,一条赤色的彩虹从天而下,变作黄色的玉,长三尺,上有刻文。孔子忙跪下接起,读道:“宝文出,刘季握。卯金刀,在轸北,字禾子,天下服。”(这是说刘季——高帝的字——要在轸宿分野的北面起事,后来统一 天下。)
我们读了上文的武功白石、铜符帛图、金匮图和金策书(均见第十四章)之后,再来看这类玩意儿,它的意义当然可以不烦言而解。原来汉高帝得天下时简陋得很,他没有想到自己是赤帝子,该有种种受天命的花样。可是这种花样都给王莽想到了,他的得天下的场面就比汉高帝好看得多了。他虽失败,然而这种开国规模何等堂皇,刘家中兴人物刘玄、刘盆子、刘秀们哪有不想学样的,所以他们就抄了王莽的文章,替自己的祖先补造这一大套,见得高帝的受命已早于孔子时注定了,并且学术界中最大的权威者孔子即是为了这一件大事而出世的。装点孔子即是装点高帝,也即是装点自己;要把孔子捧作教主,也即是把汉家皇帝捧作教主:这对于他们保持这一份大家产(所谓“巩固皇图”)是怎样的有利呀!
有人读了上面一大篇,或者要发一声冷笑,说道:“这种鬼话已绝不能存在于今日了,还理它做甚!难道当笑话讲吗?”如果有这种见解,我敢说他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我们讲的是汉代史,凡曾在汉代发生过重大影响的东西就不该不讲;况且这种东西,表面上是死了,实际何尝死掉。试看辛亥革命之后,不是还有一班糊涂的人们天天望着“真命天子”出现吗?像陈焕章等一班提倡孔教的人,不是还把端门受命的故事当作他们宣传的中坚吗?一班迷信汉学的人,不是还把纬书里的华胥履迹、庆都感龙一类事当作真实的上古史料来用吗?就算脑筋清楚些的人肯不信这种东西,然而玄圣的“玄”,炎刘的“炎”,谁想得到中间大有问题?就说脑筋更清楚,连这种神话都不信了,然而有了社会学的观念,看着一大串不夫而孕的故事,又容易把它牵合到“男女杂交”、“血族群婚”、“母系社会”上面去了。他们不知道,这是从整个的王莽式的五德系统(见十六章)和他的天帝人帝打通说(见十八章)上来的。如果没有王莽们把全部古文化重新整理,在整理时作了种种有意的改变,哪里会有这种古史出来!所以这种上古史问题其实只是中古史问题,而两汉之间的社会情况就是解决这类乌烟瘴气的假上古史的最好法门。
原名《汉代学术史略》。关于中国古代社会制度的着作。顾颉刚着。1935年上海亚细亚书局出版,1954年以现名再版,1978年2月上海古籍出版社新一版发行。本书1978年版由重版序言、序和22章组成,全书9.3万字。主要论述了阴阳五行学说的来源、内容、发展演变及其对秦汉两代社会政治制度的影响。序为1954年写成,介绍了本书的写作过程及主要内容。1—7章,说明在阴阳家和方士气氛下成就的秦汉时代若干种政治制度;8—18章,说明博士和儒生如何由分而合,又怎样接受阴阳家和方士的一套,成为汉代的经学,以及如何从他们的鼓吹里影响到两汉时代的若干种政治制度;19—22章,说明汉代经学转入谶纬的过程,阐述了谶讳的内容及其对东汉政治发生的作用。本书史料丰富,可读性强。因成书较早,作者当时还不能用社会经济基础来分析两汉社会的政治制度与学术思想,但仍不失其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