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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如是我闻一

【原文】
曩撰《滦阳消夏录》,属草未定,遽为书肆所窃刊,非所愿也。然博雅君子,或不以为纰谬,且有以新事续告者,因补缀旧闻,又成四卷。欧阳公曰:“物尝聚于所好。”岂不信哉!缘是知一有偏嗜,必有浸淫而不自已者。天下事往往如斯,亦可以深长思也。辛亥七月二十一日题。
太原折生遇兰言:其乡有扶乩者,降坛大书一诗曰:“一代英雄付逝波,壮怀空握鲁阳戈。庙堂有策军书急,天地无情战骨多。故垒春滋新草木,游魂夜览旧山河。陈涛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署名曰“柿园败将”。皆悚然知为白谷孙公也。柿园之役,败于中旨之促战,罪不在公。诗乃以房琯车战自比,引为己过。正人君子之用心,视王化贞辈偾辕误国,犹百计卸责于人者,真三光之于九泉矣。大同杜生宜滋,亦录有此诗,“空握”作“辜负”,“春滋”作“春添”,“意若何”作“竟若何”,凡四字不同。盖传写偶异,大旨则无殊也。
许南金先生言:康熙乙未,过阜城之漫河。夏雨泥泞,马疲不进,息路旁树下。坐而假寐,恍惚见女子拜,言曰:“妾黄保宁妻汤氏也,在此为强暴所逼,以死捍拒,卒被数刃以死。
【翻译】
以前我撰写过一本《滦阳消夏录》,还没定稿就被书坊偷印了,其实这不是我的初衷。但那些博学端雅之士,有的并不认为这部书稿有什么错漏,并且还有人告诉我新的故事,于是我将自己的旧闻也增加进去,又写了四卷。记得欧阳修说过:“物尝聚于所好。”难道不是这样的么!由此可知一个人一旦有了偏爱,就会沉浸其中自已停不下来。天下的事往往是这样,也是应该常常深思的。乾隆辛亥年七月二十一日题。
太原书生折遇兰说:他的家乡有人扶乩,降临乩坛的神仙用大字写诗道:“一代英雄付逝波,壮怀空握鲁阳戈。庙堂有策军书急,天地无情战骨多。故垒春滋新草木,游魂夜览旧山河。陈涛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署名叫“柿园败将”。乩坛旁的人都惊恐地知道是孙传庭显灵。柿园的这一次战役,失败原因是皇帝催促作战,罪责不在孙公。诗中以房琯的车战用来自比,引为自己的过错。看看正人君子的用心,再看王化贞之流战败误国,还千方百计把责任推卸给别人,差距真好比日月星之光和九泉的阴幽了。大同书生杜宜滋也抄录有这首诗,只是“空握”写作“辜负”,“春滋”写作“春添”,“意若何”作“竟若何”,共有四个字不同。大概传写中偶有差异,大意则没有差别。
许南金先生说:康熙乙未年,他路经阜城县的漫河。当时夏雨连绵,道路泥泞,人马疲惫不堪,在路旁树下歇息。他坐着打了个盹儿,恍恍惚惚见一个女子来拜,说:“我是黄保宁的妻子汤氏,在此地遭暴力逼迫,我以死抗拒,最后挨了几刀被杀死。
【原文】
官虽捕贼骈诛,然以妾已被污,竟不旌表。冥官哀其贞烈,俾居此地,为横死诸魂长,今四十馀年矣。夫异乡丐妇,踽踽独行,猝遇三健男子,执缚于树,肆行淫毒,除骂贼求死,别无他术。其啮齿受玷,由力不敌,非节之不固也。司谳者诃责无已,不亦冤乎?公状貌似儒者,当必明理,乞为白之。”梦中欲询其里居,霍然已醒。后问阜城士大夫,无知其事者;问诸老吏,亦不得其案牍。盖当时不以为烈妇,湮没久矣。
京师某观,故有狐。道士建醮,醵多金。蒇事后,与其徒在神座灯前,会计出入,尚阙数金。师谓徒干没,徒谓师误算,盘珠格格,至三鼓未休。忽梁上语曰:“新秋凉爽,我倦欲眠,汝何必在此相聒?此数金,非汝欲买媚药,置怀中,过后巷刘二姐家,二姐索金指镮,汝乘醉探付彼耶?何竟忘也?”徒转面掩口。道士乃默然敛簿出。剃工魏福,时寓观内,亲闻之。言其声咿咿呦呦,如小儿女云。
旱魃为虐,见《云汉》之诗,是事出经典矣。《 山海经》实以女魃,似因诗语而附会。然据其所言,特一妖神耳。近世所云旱魃,则皆僵尸。掘而焚之,亦往往致雨。夫雨为天地之合,一僵尸之气焰,竟能弥塞乾坤,使隔绝不通乎?雨亦有龙所作者,一僵尸之技俩,竟能驱逐神物,使畏避不前乎,是何说以解之?又狐避雷劫,自宋以来,见于杂说者不一。夫狐无罪欤,雷霆克期而击之,是淫刑也,天道不如是也。
【翻译】
官府虽然将强盗全都捕杀了,但因为我已经被玷污,所以不予表彰。阴曹官吏可怜我的贞烈,派我居住此地,作为死于非命冤魂的首领,至今已经四十馀年了。一个来自异乡的要饭女人,艰难地独自行走,突然遭遇三个强健男子,被捆绑在树上肆意奸淫,除了痛骂贼人以求速死之外,别无其他办法。我咬着牙遭受玷污,是由于不敌贼人暴力,而非节操不坚贞。掌管断案的官吏对我苛求不止,岂不是太冤枉我了吗?看您的相貌像是有学问的人,一定事理分明,请求您为我申冤。”梦里,许先生还想询问女子的乡里住处,却忽然醒来。后来询问阜城县士大夫们,都不知这件事;向老吏打听,也没有找到有关此事的案卷。大概是因为没有把她作为烈妇,而人和事早已经湮没了。
京城的某个道观里,一直住着狐精。有一次,有个道士设场做法事,募集了许多钱。法事完毕后,道士在神座灯前跟徒弟结算账目,发现缺了几两银子。师父说是徒弟私吞了,徒弟说是师父算错了,算盘珠子打得“格格”响,一直到三更天还没有算完。忽然听到梁上有声音说:“初秋凉爽,我困倦了想要睡,你们何必这样吵吵闹闹?这几两银子,不是你想买春药,就把它藏在怀里,后来你到后巷的刘二姐家,她向你要金戒指,当时你醉了,信手从怀里掏出来塞给她了么?怎么忘记了?”徒弟听后转过脸掩口而笑。道士无话可说,收起账簿就走了。当时剃头师傅魏福也正住在这座道观里,亲耳听到了这番话。他说那个声音咿咿呦呦的,好像是小孩子说话一样。
旱魃作祟造成旱灾,见于《 诗经》中的《云汉》一诗,可以说是出自经典的了。《山海经》把旱魃看作女性,似乎是从《诗经》中的诗句附会出来的。然而,据上述经典所言,旱魃专指一个妖神罢了。近世所说的旱魃,却都是僵尸。把僵尸挖掘出来焚烧掉,就往往导致下雨。可是,雨是由天地二气的结合产生的,一具僵尸的气焰就能塞满乾坤,使天地二气隔绝不通吗?雨也有龙兴而成的,一具僵尸的伎俩就能驱逐神物,使龙畏惧回避不再前来,这又如何解释呢?还有,狐躲避雷击的事情,从宋代以来就经常见于各种杂说记载。如果狐没有罪过,雷霆按期出击,那就是滥用刑罚,天道不应该这样。
【原文】
狐有罪欤,何时不可以诛,而必限以某日某刻,使先知早避?即一时暂免,又何时不可以诛,乃过此一时,竟不复追理?是佚罚也,天道亦不如是也。是又何说以解之?偶阅近人《夜谈丛录》,见所载焚旱魃一事、狐避劫二事,因记所疑,俟格物穷理者详之。
虎坊桥西一宅,南皮张公子畏故居也,今刘云房副宪居之。中有一井,子、午二时汲则甘,馀时则否,其理莫明。或曰:“阴起午中,阳生子半,与地气应也。”然元气昆仑,充满大地,何他井不与地气应,此井独应乎?西土最讲格物学,《职方外纪》载其地有水,一日十二潮,与晷漏不差秒忽。有欲穷其理者,构庐水侧,昼夜测之,迄不能喻,至恚而自沉。此井抑亦是类耳!
张读《宣室志》曰:俗传人死数日,当有禽自柩中出,曰煞。太和中,有郑生者,网得一巨鸟,色苍,高五尺馀,忽无所见。访里中民讯之,有对者曰:“里中有人死,且数日,卜者言,今日煞当去。其家伺而视之,有巨鸟色苍,自柩中出。君所获果是乎?”此即今所谓煞神也。徐铉《稽神录》曰:彭虎子少壮,有膂力,尝谓无鬼神。母死,俗巫诫之曰:“某日殃煞当还,重有所杀,宜出避之。”合家细弱,悉出逃隐,虎子独留不去。夜中有人推门入,虎子惶遽无计,先有一瓮,便入其中,以板盖头。觉母在板上,有人问:“板下无人耶?”母曰:“无。”此即今所谓回煞也。俗云殇子未生齿者,死无煞;有齿者即有煞。巫觋能预克其期。家奴孙文举、宋文皆通是术。
【翻译】
如果狐有罪过,何时不可诛杀,为什么要必定限制在某日某刻,让其预先得知提前躲避呢?即使是一时侥幸躲过,又何时不可诛杀,为什么过了规定时刻竟不再追究?这显然是失于刑罚,天道不应该这样。又该怎样解释呢?偶尔翻阅近人所著的《夜谈丛录》,见到其中焚烧旱魃一事、狐狸避劫二事,于是记下我个人的疑问,等待穷究事物道理的先生们详细解释。
北京虎坊桥西有一处住宅,是南皮张子畏先生的故居,现在由左副都御使刘云房住着。宅院里有一口井,在子时、午时两个时辰打出来的水,是甜的,其他时间就不甜,不知是什么缘故。有人说:“这是由于阴气正午生起,阳气在夜里十二点时生起,阴阳二气与地气感应的缘故。”然而昆仑连接着天地,元气充满天地之间,为什么其他井并不与地气感应,唯独这口井与地气相感应呢?西洋人最讲究格物学,《职方外纪》记载,某地的水一天之内十二次涨潮,其时间与十二时辰分秒不差。有个人想要探究其中的道理,就在水边搭了棚子,日夜观测,始终未能弄明白,他怨愤至极投水而死。这口井或许也属于这一类吧!
张读著的《宣室志》中说:民间传说人死几天后,会有鸟从灵柩中出来,叫“煞”。太和年间,有个姓郑的人用网捕到一只大鸟,羽毛苍灰,高五尺馀,鸟忽然就不见了。他询问村里的人,有人告诉他:“村里有个人死了几天,巫师说今天煞要离去。这家人偷偷查看,看见有一只毛色苍灰的大鸟从灵柩中飞出来。你捕到的也许就是这只鸟?”这就是现在所说的煞神。徐铉的《稽神录》中记载:彭虎子年轻气盛力气大,曾经说世上没有鬼神。他的母亲死了,巫师告诫他说:“某一天祸煞要回来,要有大的杀伤,应当离家躲避。”于是全家老幼都离开家躲藏起来,彭虎子独自留在家里没走。夜里真的有人推门进来,彭虎子惊慌失措,看见有个瓮便跳进去,用板盖住口子。他觉得母亲坐在板上,有声音问:“板下有没有人?”母亲答:“没有。”这就是现在所说的回煞。据民间传说,夭亡的孩子没长牙齿,死了不会有煞;长了牙死后便有煞。巫师能预先算出回煞的日期。我的奴仆孙文举、宋文都通晓这种巫术。
【原文】
余尝索视其书,特以年月日时干支推算,别无奇奥。其某日逢某凶煞,当用某符禳解,则诡词取财而已。或有室庐逼仄,无地避煞者,又有压制之法,使伏而不出,谓之斩殃,尤为荒诞。然家奴宋遇妇死,遇召巫斩殃,迄今所居室中,夜恒作响,小儿女亦多见其形。似又不尽诬矣。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幽明之理,莫得而穷。不必曲为之词,亦不必力攻其说。
人死者,魂隶冥籍矣。然地球圆九万里,径三万里,国土不可以数计,其人当百倍中土,鬼亦当百倍中土。何游冥司者,所见皆中土之鬼,无一徼外之鬼耶?其在在各有阎罗王耶?顾郎中德懋,摄阴官者也。尝以问之,弗能答。人不死者,名列仙籍矣。然赤松、广成,闻于上古,何后代所遇之仙,皆出近世?刘向以下之所记,悉无闻耶?岂终归于尽,如朱子之论魏伯阳耶?娄真人近垣,领道教者也。尝以问之,亦弗能答。
里人阎勋,疑其妻与表弟通,遂携铳击杀其表弟。复归而杀妻,剚刃于胸,格格然如中铁石,迄不能伤。或曰:“是鬼神愍其枉死,阴相之也。”然枉死者多,鬼神何不尽阴相欤?当由别有善行,故默邀护佑耳。
景州申君学坤,谦居先生子也。纯厚朴拙,不坠家风。信道学甚笃,尝谓从兄懋园曰:“曩在某寺,见僧以福田诱财物,供酒肉赀。因著一论,戒勿施舍。夜梦一神,似彼教所谓伽蓝者,与余侃侃争曰:‘君勿尔也。以佛法论,广大慈悲,万物平等。彼僧尼非万物之一耶?施食及于鸟鸢,爱惜及于虫鼠,欲其生也。此辈借施舍以生,君必使之饥而死,曾视之不若鸟鸢虫鼠耶?其间破坏戒律,自堕泥犁者,诚比比皆是。然因有枭鸟,而尽戕羽族;因有破獍,而尽戕兽类,有是理耶?以世法论,田不足授,不能不使百姓自谋食。彼僧尼亦百姓之一种,募化亦谋食之一道耳。必以其不耕不织为蠹国耗民,彼不耕不织而蠹国耗民者,独僧尼耶?君何不一一著论禁之也?且天下之大,此辈岂止数十万。一旦绝其衣食之源,羸弱者转乎沟壑,姑勿具论;桀黠者铤而走险,君何以善其后耶?昌黎辟佛,尚曰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君无策以养,而徒朘其生,岂但非佛意,恐亦非孔孟意也。驷不及舌,君其图之。’余梦中欲与辩,倏然已觉,其语历历可忆。公以所论为何如?”
【翻译】
我曾经将他们的书要来看,只不过是以年月日干支来推算,没有什么其他奥妙之处。书里的“某日逢某凶煞,当用某符禳解”,不过是编造谎言,骗取钱财罢了。也有的人家居室狭窄,没有躲避煞的地方,巫师便又有压制之法,制伏“煞”叫它出不来,叫做“斩殃”,这就更加荒诞了。然而,我的家奴宋遇妻子死后,请巫师斩殃,他住的地方,至今夜里经常发出响声,小孩儿也有不少见到过煞的形状的。这似乎又不完全是瞎说。天地之大,什么事没有;阴间和阳间的事理,无法穷尽。不必迎合这种说法,也不必下大力气批驳这种说法。
死了的人,灵魂隶属阴间的名册。但是地球圆周九万里,直径三万里,各国的疆土不可以用数量来计算,那里的人口应当百倍于中土,鬼也应当百倍于中土。为什么游历过阴司的,所见到的都是中土的鬼,没有一个边界之外的鬼呢?其所在的地方各自有阎罗王吗?郎中顾德懋,兼任阴间的官职。我曾经问起过他,他也回答不了。不死的那些人,名字列入仙人的名册。但是赤松子、广成子,他们名传于上古时代,为什么后代所遇到的仙人,都出于近世?难道刘向以后所记载的,都无声无息呢?难道是最终归于消失,就像朱子所说的魏伯阳那样的人一样?真人娄近垣,是管领道教的,我曾经问起过他,他也不能解答。
乡间有个叫阎勋的,怀疑自己的妻子与表弟通奸,就用火枪杀死了表弟。又回家想杀死妻子,可是刀刃向妻子胸部刺去,就像刺在铁石上一样“格格”响,始终没有刺伤。有人说:“这是鬼神可怜她冤枉,暗中保护她。”可是,冤死的人多了,为什么鬼神不全都暗中保护呢?一定是她做了别的什么好事,才会有神灵暗中保护。
景州人申学坤,是申谦居先生之子。为人纯良厚道,质朴率真,不失家传的风度。他笃信道学,曾经对堂兄懋园说:“从前在某寺庙,见一个和尚用劝人从善以得福田的办法诱骗财物,供自己吃喝挥霍。因而写了一篇文章,劝诫别人不要向僧人施舍。夜里梦见一位神,像是佛教所说的伽蓝,与我侃侃争辩说:‘您不要这样。以佛法而论,佛门广大慈悲,认为万物平等。那些僧尼不也是万物之一吗?施食物给那些鸟类,爱惜之心也给予虫蚁老鼠之类,是为了让它们生存下去。僧尼们凭借施舍而生存,您却一定要让他们饥饿而死,不是把他们看得连鸟兽虫鼠都不如了吗?僧尼之中,破坏戒律、自己弄得要下地狱的,当然随处都有。但是因为有枭鸟,就杀尽鸟类;因为有破獍,就灭绝所有兽类,哪有这种道理呢?以世法而论,田地不足以分给每个人,不能不叫百姓自谋生路。那些僧尼也是百姓之一,他们募捐化缘也是谋生的一种手段。如果非得认为僧尼不耕不织就是害国耗民的话,那么不耕不织而害国耗民的人何止僧尼呢?您为何不一一写文章禁止他们?况且天下之大,这类人何止数十万。一旦断了他们衣食的来源,体弱的将会填埋沟壑之中,这暂且不说;凶恶狡猾的人则铤而走险,您将怎样收拾局面?韩愈排斥佛教,但是还说鳏寡孤独废疾者可以养起来。您没有办法养民,却只是剥夺他们的生路,这不仅不符合佛义,恐怕也不符合孔孟之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请您认真去想想这个道理。’我在梦中想要和他争辩,忽然已经醒来,神的话历历在耳。您认为他这番议论如何?”
【原文】
懋园沉思良久曰:“君所持者正,彼所见者大。然人情所向‘匪今斯今’,岂君一论所能遏?此神刺刺不休,殊多此一争耳。”
同年金门高,吴县人。尝夜泊淮扬之间,见岸上二叟相遇,就坐水次草亭上。一叟曰:“君近何事?”一叟曰:“主人避暑园林,吾日日入其水阁,观活秘戏图。百媚横生,亦殊可玩。其第五姬尤妖艳。见其与主人剪发为誓,约他年燕子楼中作关盼盼;又约似玉箫再世,重侍韦皋。主人为之感泣。然偶闻其与母窃议,则谓主人已老,宜早储金帛,为琵琶别抱计也。君谓此辈可信乎?”相与太息久之。一叟又曰:“闻其嫡甚贤,信乎?”一叟掉头曰:“天下之善妒人也,何贤之云!夫妒而嚣争,是为渊驱鱼者也。此妇于妾媵之来,弱者抚之以恩,纵其出入冶游,不复防制,使流于淫佚。其夫自愧而去之。强者待之以礼,阳尊之与己匹,而阴导之与夫抗,使养成骄悍,其夫不堪而之。有二术所不能饵者,则密相煽搆,务使参商两败者,又多有之。幸不即败,而一门之内,诟谇时闻,使其夫入妾之室则怨语愁颜,入妻之室乃柔声怡色。其去就不问而知矣。此天下之善妒人也,何贤之云!”
【翻译】
懋园沉思了好久说:“您持理公正,他见解博大。然而人情世态正如《诗经》所说‘不是今天才如此,自古以来就如此’,岂是您一番议论所能遏止的?这个神喋喋不休,更是多此一举。”
与我同年进士的金门高是吴县人。他曾经泊船在淮扬之间,看到岸上有两个老人相遇,在岸边的草亭中坐了下来。一个说:“近来你做些什么?”另一个说:“我的主人在园林避暑,我每天进水阁去看活生生的秘戏图。那真是百媚横生,很值得赏玩。那位五姨太尤其妖艳。她与主人剪发为誓,相约来生在燕子楼当关盼盼;又约定要像玉箫那样转世后再侍奉韦皋。主人都被她感动得哭了。然而偶然间听到她与她母亲私下议论时说,主人已老,应当早些储备金银财物,作好改嫁的打算。您认为这类人可信吗?”说完后两个老人一起叹息了好久。后来一个又问道:“听说您主人的妻子非常贤惠,是真的吗?”另一个扭过脸去说:“那是天底下最善于妒忌人的妇人,有什么贤惠呢!因为妒忌而相互之间争吵不休,就像为渊驱鱼。这位嫡妻对新来的妾,弱者施以恩惠,放纵她们冶游放荡,不加限制,让她们淫乱荒糜。这样她丈夫就会感到羞愧把她们打发走。对于强者就以礼相待,表面上让她们和自己平起平坐,暗中引导她们与主人对抗,养成她们骄横的脾气,主人受不了就会赶她们走。如果这两种手段都不能得逞,就暗地里挑拨她们,让她们两败俱伤,这类事也经常发生。即使有幸没有两败俱伤的,但在同一个房子里也吵骂不断,使得主人进入妾的房间,只见怨语愁颜,而进入妻子的房间,感受到的是柔声细语和颜悦色。那么主人常去哪里就不言自明了。这样的妇人是天下最善于妒忌的,还有什么贤惠可言呢!”
【原文】
门高窃听所言,服其中理,而不解其日入水阁语。方凝思间,有官舫鸣钲来,收帆欲泊。二叟转瞬已不见,乃悟其非人也。
先兄晴湖曰:“饮卤汁者,血凝而死,无药可医。里有妇人饮此者,方张皇莫措,忽一媪排闼入,曰:‘可急取隔壁卖腐家所磨豆浆灌之。卤得豆浆,则凝浆为腐而不凝血。我是前村老狐,曾闻仙人言此方也。’语讫不见。试之果得苏。刘涓子有鬼遗方,此可称狐遗方矣。”
客作秦尔严,尝御车自李家洼往淮镇,遇持铳击鹊者,马皆惊逸。尔严仓皇堕车下,横卧辙中,自分无生理,而马忽不行。抵暮归家,沽酒自庆,灯下与侪辈话其异。闻窗外人语曰:“尔谓马自不行耶?是我二人掣其辔也。”开户出视,寂无人迹。明日,因赍酒脯,至堕处祭之。先姚安公闻之,曰:“鬼如此求食,亦何恶于鬼!”
里人王五贤, 幼时闻呼其字是此二音,不知即此二字否也。 老塾师也。尝夜过古墓,闻鞭朴声,并闻责数曰:“尔不读书识字,不能明理,将来何事不可为?至上干天律时,尔悔迟矣。”
【翻译】
金门高听到这里,佩服他们言之有理,但不明白那老人每日到水阁去是什么意思。正在思考时,有条官船鸣锣驶来,要收帆停泊。两位老人转眼不见了,这时他才知道他们不是人类。
先兄睛湖说:“饮卤汁的人,血凝固而死,没有药能救治。乡里有个女人喝了卤汁,家里人正慌慌张张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个老妇人推门进来说:‘赶快到隔壁卖豆腐的人家取来磨好的豆浆给她灌下去。卤水遇到豆浆,就将卤水凝成豆腐,血就不凝固了。我是前村的老狐狸,曾听仙人说过这个方子。’说完就不见了。用这个方子一试,女人果然被救活了。南朝刘涓子有一副药方叫鬼遗方,这个药方可称狐遗方了。”
雇工秦尔严,曾经驾车从李家洼前往淮镇,碰到有人拿火铳打鸟鹊,把马惊得狂奔起来。秦尔严慌慌张张坠落车下,横躺在车辙中,自料活不成了,但是马突然停了下来不跑了。晚上回到家,买酒自己庆贺,灯下和同伴谈起这件怪事。听到窗外有人说话道:“你说马是自己不跑了吗?是我们两人扯住了辔绳呵。”开门出去观看,屋外寂然没有人迹。于是第二天带着酒肉,到坠车的地方祭奠。先父姚安公听到这件事,说:“鬼这样求食,鬼又有什么可恨的!”
村里人王五贤, 幼年时听到叫他的字是这两个音,不知道是否就是这两个字。 是个教私塾的老先生。有一次,他夜间经过古墓,听到鞭子抽棍子打的声音,还听到斥责数落说:“你不读书识字,不能明白道理,将来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呢?等到触犯天条的时候,你再后悔就晚了。”
【原文】
谓深更旷野,谁人在此教子弟。谛听,乃出狐窟中。五贤喟然曰:“不图此语闻之此间。”
先叔仪南公,有质库在西城。客作陈忠,主买菜蔬。侪辈皆谓其近多馀润,宜飨众,忠讳无有。次日,箧钥不启,而所蓄钱数千,惟存九百。楼上故有狐,恒隔窗与人语,疑所为。试往叩之,果朗然应曰:“九百钱是汝雇值,分所应得,吾不敢取,其馀皆日日所干没,原非汝物。今日端阳,已为汝买粽若干,买酒若干,买肉若干,买鸡鱼及瓜菜果实各若干,并泛酒雄黄,亦为买得,皆在楼下空屋中。汝宜早烹炮,迟则天暑,恐腐败。”启户视之,累累具在。无可消纳,竟与众共餐。此狐可谓恶作剧,然亦颇快人意也。
“亥”有“二”首“六”身,是拆字之权舆矣。汉代图谶,多离合点画。至宋谢石辈,始以是术专门,然亦往往有奇验。乾隆甲戌,余殿试后,尚未传胪,在董文恪公家,偶遇一浙士,能拆字。余书一“墨”字。浙士曰:“龙头竟不属君矣。‘里’字拆之为二甲,下作四点,其二甲第四乎?然必入翰林。四点‘庶’字脚,‘士’‘吉’字头,是庶吉士矣。”后果然。
又,戊子秋,余以漏言获谴,狱颇急,日以一军官伴守。一董姓军官云能拆字。余书“董”字使拆。董曰:“公远戍矣。是千里万里也。”余又书“名”字。董曰:“下为‘口’字,上为‘外’字偏旁,是口外矣。日在西为‘夕’,其西域乎?”问:“将来得归否?”曰:“字形类‘君’,亦类‘召’,必赐环也。”问:“在何年?”曰:“‘口’为‘四’字之外围,而中缺两笔,其不足四年乎?今年戊子,至四年为辛卯,‘夕’字‘卯’之偏旁,亦相合也。”果从军乌鲁木齐,以辛卯六月还京。盖精神所动,鬼神通之;气机所萌,形象兆之。与揲蓍灼龟,事同一理,似神异而非神异也。
【翻译】
他想更深夜静的,又是在旷野之中,是谁在教育子弟。仔细一听,原来声音出于狐狸居住的洞穴之中。王五贤感叹地说:“没有料到,这样的话竟然在这里听到。”
过世的叔父仪南公,在西城开有一个当铺。雇了个短工陈忠负责买菜什么的。他的同伴们说他近来得了不少外快,应该请客,陈忠不承认。第二天,陈忠发现,自己的钱箱并没有打开过,积蓄的数千钱却只剩下了九百。听说有个狐精住在楼上,经常隔窗和人说话,陈忠怀疑是它干的。就试着恭恭敬敬问它,狐精果然高声回答说:“箱子里的那九百钱是你应得的工钱,我不敢拿,其馀的钱都是你每天采购私吞的,原本不属于你。今天是端午节,我已经替你买了若干粽子,若干酒、肉、鸡、鱼及瓜果蔬菜,另外还买了雄黄酒,都放在楼下那间空房里。你还是早点儿做出来给大家吃吧,天热,迟了会腐坏变质的。”陈忠打开空房子门一看,果然食物全都堆放在屋里。他一个人吃不了,没办法,最后还是和大家一起吃了。这个狐精真会恶作剧,不过倒也大快人心。
“亥”字以“二”为字首,以“六”为字身,这是拆字法的初始。汉代预言吉凶征兆的图谶,大多是分离或者合并文字的点点画画。到了宋代谢石等这一代,才专门用此卜筮之术,但往往有奇异的灵验。乾隆甲戌年,我参加殿试后,还未张榜,在董文恪先生家里,偶遇一个能测字的浙江人。我写了个“墨”字。那个人说:“状元不会属于您了。‘里’字拆开是二甲,下边是四点,您大概是二甲第四名吧?不过您一定会进入翰林院。四点是‘庶’字脚,‘士’字是‘吉’字头,您要做庶吉士了。”后来,果真是这样。
乾隆戊子年秋季,我因泄漏消息而获罪,案情很严重,每天都有个军官看守我。其中一个姓董的军官说能拆字算卦。我写一个“董”字让他拆。他说:“您将被发配远方了。这‘董’字是千里万里的意思呵。”我又写了一“名”字。他说:“下边是‘口’字,上边是‘外’字偏旁,这次发配是在口外。‘夕’字又是太阳偏西的意思,莫非是西域?”我问:“将来能回来吗?”他说:“‘名’字与‘君’字相像,也像‘召’字,一定会让您回来的。”我问:“在哪一年?”他说:“‘口’字是‘四’字的外围,而中间缺少两笔,大概不到四年就会回还吧?今年是乾隆戊子年,四年后为辛卯年,‘夕’字是‘卯’字的偏旁,也相合。”果然,我从军乌鲁木齐,在辛卯年六月还京。大概精神有所动,鬼神便相通;气机萌发,形象便有了预兆。这与分蓍草、烧龟甲以定凶吉的道理一样,看起来神秘而并不神秘。
【原文】
医者胡宫山,不知何许人。或曰:“本姓金,实吴三桂之间谍。三桂败,乃变易姓名。”事无左证,莫之详也。余六七岁时及见之,年八十馀矣,轻捷如猿猱,技击绝伦。尝舟行,夜遇盗,手无寸刃,惟倒持一烟筒,挥霍如风,七八人并刺中鼻孔仆。然最畏鬼,一生不敢独睡。言少年尝遇一僵尸,挥拳击之,如中木石,几为所搏,幸跃上高树之顶。尸绕树踊距,至晓乃抱木不动。有铃驮群过,始敢下视。白毛遍体,目赤如丹砂,指如曲钩,齿露唇外如利刃。怖几失魂。又尝宿山店,夜觉被中蠕蠕动,疑为蛇鼠。俄枝梧撑拄,渐长渐巨,突出并枕,乃一裸妇人。双臂抱持,如巨 束缚,接吻嘘气,血腥贯鼻,不觉晕绝。次日得灌救,乃苏。自是胆裂,黄昏以后,遇风声月影,即惴惴却步云。
南皮令居公,在州县幕二十年,练习案牍,聘币无虚岁。拥赀既厚,乃援例得官,以为驾轻车就熟路也。比莅任,乃愦愦如木鸡;两造争辩,辄面 语涩,不能出一字;见上官,进退应对,无不颠倒,越岁馀,遂以才力不及劾。解组之日,梦蓬首垢面人长揖曰:“君已罢官,吾从此别矣。”霍然惊醒,觉心境顿开。贫无归计,复理旧业,则精明果决,又判断如流矣。所见者其夙冤耶?抑即昌黎所送之穷鬼耶?
【翻译】
行医的胡宫山,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的人。有人说:“他本来姓金,实际上是吴三桂的间谍。吴三桂失败,才改名换姓。”这种说法没有旁证,无法了解清楚。我六七岁时还见到过他,年纪八十多岁了,轻便敏捷像猿猴一样,搏斗的技巧无与伦比。他曾经有一次乘船途中,夜里遇到强盗,手无寸铁,只是倒提着一支烟筒,挥舞起来呼呼生风,七八个人都被他打中了鼻子扑倒在地上。但是他最怕鬼,一生不敢一个人睡觉。他说年轻时曾经遇到一个僵尸,挥拳打去,就像打在木头上石头上,几乎被它抓住,幸亏跳上高高的树顶。僵尸绕着树上蹿下跳,到天亮才抱住树木不动。直到有响着铃铛的马帮经过,他才敢向下察看。只见那个僵尸满身的白毛,眼睛红得像朱砂,手指像弯曲的钩子,牙齿露在嘴唇外面像快刀。他害怕得几乎掉了魂。他又曾经有一次住在山间的旅店里,夜里觉得被子里蠕蠕而动,疑心是蛇鼠之类。一会儿,这个东西像树枝一样撑起来,越长越大,从被窝里拱出来与他并枕而卧,原来是一个裸体妇人。她双臂抱住他,就像粗大的绳子捆绑着他,女人亲他的嘴,朝他嘘气,血腥味直灌鼻子,他不知不觉昏死过去。第二天被人灌救,才苏醒过来。从此,他吓破了胆,黄昏以后,有一点儿风声月影,就吓得往后退。
南皮县令居 公,在州县做过二十年幕僚,对案牍公文和官场应酬十分熟悉,年年都能收到聘金从没有空过。拥有了雄厚的资金,他也就按惯例捐了官,自以为是驾轻车走熟路,做起官来必定得心应手。等到赴任以后,却头脑昏昏、呆若木鸡;诉讼双方争辩,他总是面红耳赤,言语羞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见到上级官员,进退应对,总是颠三倒四。过了一年多,就以才力不能胜任被弹劾免职了。罢官这天,他梦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向他施礼长揖,说:“您已经罢官,我从此就告别了。”猛然惊醒,顿时觉得心境开朗起来。因为穷得回不了家,又重操旧业,却又恢复到以前的精明果决,又能判断顺畅如流水。他所梦见的人,究竟是他前生的冤家?还是韩昌黎所送的穷鬼呢?
【原文】
裘文达公言:官詹事时,遇值日,五鼓赴圆明园。中途见路旁高柳下,灯火围绕,似有他故。至则一护军缢于树,众解而救之。良久得苏,自言过此暂憩,见路旁小室中有灯光,一少妇坐圆窗中招我。逾窗入,甫一俯首,项已被挂矣。盖缢鬼变形求代也。此事所在多有,此鬼乃能幻屋宇,设绳索,为可异耳。又先农坛西北文昌阁之南, 文昌阁俗曰高庙。 汇有积水,亦往往有溺鬼诱人。余十三四时,见一人无故入水。已没半身,众噪而挽之,始强回。痴坐良久,渐有醒意。问:“何所苦而自沉?”曰:“实无所苦。但渴甚,见一茶肆,趋往求饮。犹记其门悬匾额,粉板青字,曰对瀛馆也。”命名颇有文义,谁题之、谁书之乎?此鬼更奇矣。
山东刘君善谟,余丁卯同年也。以其黠巧,皆戏呼曰“刘鬼谷”。刘故诙谐,亦时以自称,于是鬼谷名大著,而其字若别号,人转不知。乾隆辛未,僦校尉营一小宅。田白岩偶过闲话。四顾慨然曰:“此凤眼张三旧居也,门庭如故,埋香黄土已二十馀年矣。”刘骇然曰:“自卜此居,吾数梦艳妇来往堂庑间,其若人乎?”白岩问其状,良是。刘沉思久之,拊几曰:“何物淫鬼,敢魅刘鬼谷!果现形,必痛抶之。”白岩曰:“此妇在时,真 鬼谷子,捭阖百变,为所颠倒者多矣。
【翻译】
裘文达公说:他在詹事府任职时,一次他当班值日,五更时去圆明园。路上看到道边一棵大柳树下,灯火环绕,好像有什么事。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一个护军在树上自缢,大伙儿把他解救下来。过了好久,他苏醒了,说路过此处歇息一会儿,看见路旁小屋中有灯火,一个少妇在圆窗内坐着,招呼我。我从窗子跳进去,刚低下头,脖子就被挂住了。这大概是吊死鬼变了形找替身吧。这类事有很多,而这个吊死鬼还能变幻屋室,设下绳索,确实与众不同。先农坛西北、文昌阁之南, 文昌阁俗称高庙。 有积水汇聚,也常常有溺死鬼引诱人。我十三四岁时,看见一个人无缘无故跳进水里。水已经淹没了半个身体,大家叫喊着拉他,才强迫他上了岸。他痴痴呆呆坐了很久,慢慢清醒了。有人问:“你有什么苦处非要寻死?”他回答:“没什么苦处。只是很渴,看见一个茶馆,想喝点儿茶就赶过去要喝的。还记得那门上悬挂一块匾,粉板青字,写着‘对瀛馆’。”名字很雅致,是谁起的名、谁书写的呢?这个鬼更是奇异。
山东有个叫刘善谟的先生,是乾隆丁卯年和我一起考中的。由于他聪慧灵巧,人们都戏称他为“刘鬼谷”。刘先生本来就诙谐,再加上自己也常以刘鬼谷自称,于是鬼谷的声名远扬,他的真名倒像是别号,不为人所知了。乾隆辛未年,他在珠市口南校尉营租了一座小宅院。田白岩偶尔也到那儿去闲聊。田白岩看了四周后,慨叹地说:“这里原是凤眼张三的住宅,门庭虽如旧,那位美女却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刘善谟惊骇地说:“自从我居住到这里,我多次梦见一个漂亮女子在屋檐下走动,难道就是她?”田白岩询问了那个妇人的外貌,果然是她。刘善谟沉思良久,拍着几案说:“那个淫鬼是什么东西,竟敢冒犯我刘鬼谷!等她现了形,我一定要痛打她一顿。”田白岩告诉他说:“这个美妇在世时,真可算得是个鬼谷子,手段高明,被她的妖冶弄得神魂颠倒的不知有多少。
【原文】
假鬼谷子何足云!京师大矣,何必定与鬼同住?”力劝之别徙。余亦尝访刘于此,忆斜对戈芥舟宅约六七家,今不能指其处矣。
史太常松涛言:初官户部主事时,居安南营,与一孀妇邻。一夕盗入孀妇家,穴壁已穿矣,忽大呼曰:“有鬼!”狼狈越墙去。迄不知其何所见也。岂神或哀其茕独,阴相之欤?又戈东长前辈一日饭罢,坐阶下看菊,忽闻大呼曰:“有贼!”其声喑呜,如牛鸣盎中,举家骇异。俄连呼不已,谛听乃在庑下炉坑内。急邀逻者来,启视,则儽然一饿夫,昂首长跪。自言前两夕乘暗阑入,伏匿此坑,冀夜深出窃。不虞二更微雨,夫人命移腌虀两瓮置坑板上,遂不能出。尚冀雨霁移下,乃两日不移。饥不可忍,自思出而被执,罪不过杖;不出则终为饿鬼,故反作声自呼耳。其事极奇,而实为情理所必至。录之亦足资一粲也。
河间府吏刘启新,粗知文义。一日问人曰:“枭鸟、破獍是何物?”或对曰:“枭鸟食母,破獍食父,均不孝之物也。”刘拊掌曰:“是矣。吾患寒疾,昏懵中魂至冥司,见二官连几坐。一吏持牍请曰:‘某处狐为其孙啮杀,禽兽无知,难责以人理。今惟议抵,不科不孝之罪。’左一官曰:‘狐与他兽有别。已炼形成人者,宜断以人律;未炼形成人者,自宜仍断以兽律。’右一官曰:“不然。禽兽他事与人殊,至亲属天性,则与人一理。先王诛枭鸟、破獍,不以禽兽而贷也。宜仍科不孝,付地狱。’左一官首肯曰:‘公言是。’俄吏抱牍下,以掌掴吾,悸而苏。所言历历皆记,惟不解枭鸟、破獍语。窃疑为不孝之鸟兽,今果然也。”
【翻译】
你这个假鬼谷子岂在她话下!京城这么大,你还是另找一处吧,何必一定要与鬼同住呢?”力劝他搬到别处去住。我曾经也到过刘善谟那里,记得斜对过儿戈芥舟的宅院有六七家,但现在不能指出确切的地点了。
太常寺卿史松涛说:刚担任户部主事时,住在安南营,与一个寡妇相邻。一天晚上,盗贼想进寡妇家,在墙壁上凿洞已经凿穿了,忽然大声呼叫道:“有鬼!”狼狈地跳过墙头逃走了。至今不知道他见到了什么。难道神也哀怜寡妇孤独无依,暗中佑助她吗?还有,戈东长前辈有一天吃完饭,坐在台阶下赏看菊花,忽然听到有大声呼叫道:“有贼!”声音沉闷,就像牛埋头在瓮中叫,全家惊异极了。不一会儿,连叫不停,仔细一听,是在廊屋下的炉坑里。赶紧叫巡逻的人来,打开一看,是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抬着头跪着。自己说前两天乘天黑进来,伏在这个坑里,想等到夜深的时候出来偷东西。不料二更天下起小雨,夫人让人把两瓮腌菜搬在坑板上,这下出不来了。还希望雨止天晴会把腌菜搬下去,过了两天也没有搬。饿得受不了,想想出来被抓住,不过挨棒打;不出来,就要成饿鬼了,所以反而自己呼叫捉贼。这事情很离奇,但又在情理之中。记录下来,也足以供人一笑。
河间府小吏刘启新,能大略看懂文章。有一天,他问别人:“枭鸟、破獍是什么东西?”有人回答说:“枭鸟吃它母亲,破獍吃它父亲,都是不孝的动物。”刘启新拍手说:“对了。我得了伤寒,在昏迷中,灵魂到了阴曹,看见两位冥官并排坐着办公。一个小吏手持案卷请示说:‘某处的狐狸被它孙子咬死,禽兽无知,难以用人理来要求它。现在只能考虑抵命,而不能以不孝治罪了。’左边的官员说:‘狐狸与其他兽类有区别。已经修炼成人形的,应当按人的法律判处;未修炼成人形的,就仍然按禽兽来断案。’右边的官员说:‘不能这样。禽兽在其他方面与人不同,亲情爱心则是天性,与人同样。先王杀枭鸟、破獍,并不因为是禽兽就宽恕它们。因此应以不孝罪,把狐孙打进地狱。’左边的官员点头说:‘你说得很对。’过了不久,小吏抱着案卷退下,用手打我耳光,我吓醒了。他们所讲的话历历在耳,只是不明白枭鸟、破獍是什么意思。我猜测它们是不孝的鸟兽,果然是这样。”
【原文】
案,此事新奇,故阴府亦烦商酌。知狱情万变,难执一端。据余所见,事出律例之外者。一人外出,讹传已死。其父母因鬻妇为人妾。夫归,迫于父母,弗能讼也。潜至娶者家,伺隙一见,竟携以逃。越岁缉获,以为非奸,则已别嫁;以为奸,则本其故夫。官无律可引也。
又,劫盗之中,别有一类,曰赶蛋。不为盗,而为盗之盗。每伺盗外出,或袭其巢,或要诸路,夺所劫之财。一日互相格斗,并执至官。以为非盗,则实强掠;以为盗,则所掠乃盗赃。官亦无律可引也。
又,有奸而怀孕者,决罚后,官依律判生子还奸夫。后生子,本夫恨而杀之。奸夫控故杀其子。虽有律可引,而终觉奸夫所诉,有理无情;本夫所为,有情无理。无以持其平也。不知彼地下冥官,遇此等事,又作何判断耳?
丰宜门外风氏园古松,前辈多有题咏。钱香树先生尚见之,今已薪矣。何华峰云:相传松未枯时,每风静月明,或闻丝竹。一巨公偶游其地,偕宾友夜往听之。二鼓后,有琵琶声,似出树腹,似在树杪。久之,小声缓唱曰:“人道冬夜寒,我道冬夜好。绣被暖如春,不愁天不晓。”巨公叱曰:“何物老魅,敢对我作此淫词!”戛然而止。俄登登复作,又唱曰:“郎似桃李花,妾似松柏树。桃李花易残,松柏常如故。”巨公点首曰:“此乃差近风雅。”馀音摇曳之际,微闻树外悄语曰:“此老殊易与,但作此等语言,便生欢喜。”拨剌一响,有如弦断。再听之,寂然矣。
【翻译】
按,这种事很新奇,所以阴府也很费斟酌。可知案情千变万化,很难偏执一端。据我所见,还有超出律条规范之外的。有一个人离家外出,讹传已经死了。于是他的父母把儿媳卖给别人做妾。丈夫回家后,知道是父母卖了妻子,不能打官司。就偷偷地到娶自己妻子的人家里,等着机会见了一面,竟然带着妻子逃了。过了一年又被抓获,认为这事不是通奸吧,女方已经另嫁别人了;定为通奸吧,男方又是女方原来的丈夫,官府没有律条可以援引使用。
再有,劫盗之中,别有一种类型,叫“赶蛋”。这种人不抢劫别人而专抢劫盗贼抢来的东西。他们每每等到盗贼出外抢劫之机,要么袭击盗贼的巢穴,要么在路上抢夺盗贼劫得的财物。有一天彼此格斗起来,一同被执送到官府。认为他们不是强盗吧,他们确实强抢了他人;把他们定为强盗吧,可他们抢夺的又是盗贼的赃物。官府也没有律条可以援引定案。
还有,女人因通奸而有了孕,断案处罚之后,官府依法判孩子出生后归奸夫。后来孩子生出来了,丈夫愤恨杀了孩子。奸夫控告他故意杀害自己的孩子。虽然有法可依,但总觉得奸夫所控告的有理而无情,丈夫所做的有情而无理。这类案子没法公平判决。不知那些阴府官员遇到此类事情,又会做怎样的判断呢?
京城丰宜门外的风家园的古松很著名,前辈们多有题诗咏叹。钱香树先生还亲眼见过古松,现在已经砍掉当柴火烧了。何华峰说:相传古松没有枯死时,每当风清月明,就时常听到音乐。一次,有个王公大臣偶然来到风家园,夜间和宾客朋友到古松下听传说中的丝竹演奏。二更以后,开始传来琵琶声,像是出自古松的树干里,又好像是从树梢上飘来。弹奏了好久,细细的女声缓缓地随着琵琶曲唱道:“人道冬夜寒,我道冬夜好。绣被暖如春,不愁天不晓。”王公大臣叱骂说:“是什么老妖精,敢对我唱这种淫词!”乐声戛然而止。一会儿,琴弦又“登登”地弹了起来,唱道:“郎似桃李花,妾似松柏树。桃李花易残,松柏常如故。”王公大臣点着头说:“这还比较接近风雅。”馀音飘荡之际,隐隐约约听到树外有人悄悄说话:“这位老人家容易对付,只是这样唱,他便欢喜了。”忽听“拨剌”一声响,就像断了琴弦。再听下去,就寂静无声了。
【原文】
佃户卞晋宝,息耕陇畔,枕块暂眠。朦胧中闻人语曰:“昨官中有何事?”一人答曰:“昨勘某人继妻,予铁杖百。虽是病容,尚眉目如画,肌肉如凝脂。每受一杖,哀呼宛转,如风引洞箫,使人心碎。吾手颤不得下,几反受鞭。”问者太息曰:“惟其如是之妖媚,故蛊惑其夫,荼毒前妻儿女,造种种恶业也。”晋宝私念,是何官府,乃用铁杖?欲起问之。欠伸拭目,乃荒烟蔓草,四顾阒然。
故城贾汉恒言:张二酉、张三辰,兄弟也。二酉先卒,三辰抚侄如己出,理田产,谋婚娶,皆殚竭心力。侄病瘵,经营医药,殆废寝食。侄殁后,恒忽忽如有失。人皆称其友爱。越数岁,病革,昏瞀中自语曰:“咄咄怪事!顷到冥司,二兄诉我杀其子,斩其祀,岂不冤哉!”自是口中时喃喃,不甚可辨。一日稍苏,曰:“吾知过矣。兄对阎罗数我曰:‘此子非不可化诲者,汝为叔父,去父一间耳。乃知养而不知教,纵所欲为,恐拂其意。使恣情花柳,得恶疾以终。非汝杀之而谁乎?’吾茫然无以应也,吾悔晚矣。”反手自椎而殁。三辰所为,亦末俗之所难,坐以杀侄,《 春秋》责备贤者耳。然要不得谓二酉苛也。
平定王执信,余己卯所取士也。乞余志其继母墓。称母生一弟,曰执蒲,庶出一弟,曰执璧。平时饮食衣服,三子无所异;遇有过,责詈箠楚,亦三子无所异也。贤哉!数语尽之矣。
钱遵王《读书敏求记》载:赵清常殁,子孙鬻其遗书,武康山中,白昼鬼哭。聚必有散,何所见之不达耶?明寿宁侯故第在兴济,斥卖略尽,惟厅事仅存。后鬻其木于先祖。拆卸之日,匠者亦闻柱中有泣声。千古痴魂,殆同一辙。余尝与董曲江言:“大地山河,佛氏尚以为泡影,区区者复何足云。我百年后,倘图书器玩,散落人间,使赏鉴家指点摩挲曰:‘此纪晓岚故物。’是亦佳话,何所恨哉!”曲江曰:“君作是言,名心尚在。余则谓消闲遣日,不能不借此自娱。至我已弗存,其他何有?任其饱虫鼠,委泥沙耳。故我书无印记,砚无铭识,正如好花朗月,胜水名山,偶与我逢,便为我有,迨云烟过眼,不复问为谁家物矣。何能镌号题名,为后人作计哉!”所见尤洒脱也。
【翻译】
佃户卞晋宝,在田垄边休息,枕着土块小睡了一会儿。朦胧中听到有人问:“昨天官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另一个回答说:“昨天审查某人的后妻,判罚她一百铁杖。虽然她满脸病态,但眉目依旧如画,肌肤如凝脂。每打她一铁杖,她发出婉转的哀叫声,好像轻风吹来洞箫声,让人听得心碎。我的手发软,下不了手,差点儿反而被鞭子抽。”问话人叹息说:“正因为她如此妖媚动人,才迷惑了她的丈夫,残害前妻的儿女,犯下了种种罪孽。”卞晋宝心想,这是什么官府,怎么用铁杖打人?正想起身去问。等他伸腰揉眼一看,只见荒烟野草,四周一片寂静。
故城的贾汉恒说:张二酉、张三辰,是兄弟俩。张二酉先死,张三辰抚育侄儿如同自己亲生的一样,管理田产,谋划婚娶,都是尽心竭力。侄儿生了痨病,张三辰料理医药,几乎废寝忘食。侄儿死后,张三辰经常恍恍惚惚,若有所失。人们都称道他的友爱。过了几年,张三辰病情危重,昏迷中自言自语说:“咄咄怪事!刚才到阴司,二哥控告我杀了他的儿子,断了他的香火,岂不是冤枉啊!”从此口中经常喃喃地说着,听不太清楚说什么。一天,张三辰稍稍清醒,说:“我知道错了。兄长朝着阎罗王数落我说:‘这孩子不是不可以感化教诲的,你做叔父,离父亲只差着一点儿罢了。却只知道养育而不知道教育,放纵他为所欲为,总怕违背他的意愿。使得他恣意任情寻花问柳,染上难以医治的恶病。不是你杀了他又是谁呢?’我茫茫然无以回答,我后悔也晚了。”张三辰反手捶打着自己去世了。张三辰所做的,在低下的习俗风气中已经是难能可贵,判以杀侄的罪,这是《春秋》责备贤者的意思。但是不能说张二酉苛刻。
平定的王执信,是我在乾隆己卯年取中的举人。他请我为他的继母写墓志。他说继母生了一个弟弟叫执蒲,庶出的一个弟弟叫执璧。平时饮食衣服,三个儿子没有什么差异;责骂鞭打,也是三个儿子没有什么差异。贤惠啊!这几句话已经说尽了。
钱遵王《读书敏求记》记载:赵清常死后,他的藏书全都被子孙卖了,在武康山里,白天就能听见鬼的哭声。有聚必有散,怎么就这么不达观呢?明代寿宁侯的故宅在兴济,早已被拆卖得差不多,只剩下了一个厅堂。后来又把厅堂的木料卖给我的先祖。拆卸的时候,工匠也听到厅柱里有哭泣声。千古痴魂的反应,大概如出一辙。我曾经对董曲江说:“大地山河,佛家也以为是泡影,区区一点点东西又何足道。百年以后,如果我的图书器物古玩,散落在人间,鉴赏家能指点抚摩着说:‘这是纪晓岚的故物。’也是一段佳话,还有什么遗憾的呢!”董曲江说:“您说这样的话,还有一种求名的心思。我却认为,活着时需要消闲打发日子,不能不借用各种器物供自己娱乐。至于死后,我本人都已经不存在了,其他还有什么意义呢?生前用过的东西,可以任其喂虫子喂老鼠,丢进泥沙里。因此,我的书没有印章记录,砚石也没有铭刻留文,恰似好花明月,山水名胜,偶然与我相逢,便属于我所有,等云烟过眼,就不再问属于谁家所有了。为什么一定要刻什么号、题什么名,为后来人作打算呢!”他的见识更为超脱潇洒。
【原文】
职官奸仆妇,罪止夺俸,以家庭暱近,幽暧难明。律意深微,防诬蔑反噬之渐也。然横干强迫,阴谴实严。
戴遂堂先生言:康熙末,有世家子挟污仆妇。仆气结成噎膈。时妇已孕,仆临殁,以手摩腹曰:“男耶?女耶?能为我复仇耶?”后生一女,稍长,极慧艳。世家子又纳为妾,生一子。文园消渴,俄夭天年。女帷簿不修,竟公庭涉讼,大损家声。十许年中,妇缟袂扶棺,女青衫对簿,先生皆目见之,如相距数日耳。岂非怨毒所钟,生此尤物以报哉?
遂堂先生又言:有调其仆妇者,妇不答。主人怒曰:“敢再拒,箠汝死。”泣告其夫。方沉醉,又怒曰:“敢失志,且剚刃汝胸。”妇愤曰:“从不从皆死,无宁先死矣。”竟自缢。
【翻译】
在职官员奸污仆人的妻子,处罚不过取消俸禄而已,这是因为主仆经常生活在一起,难免亲昵,关系暧昧难以判明是非。律法从细微深远处着想,就是防止产生诬陷或反咬一口的风气滋生。但是如果强逼奸污,阴曹的处罚是很重的。
戴遂堂先生说:康熙末年,有个世家子要挟奸污了仆人的妻子。仆人怨气郁结,得了噎膈绝症。当时仆人的妻子已经怀孕,仆人临死前用手摸着妻子的腹部说:“男孩?女孩?能为我复仇吗?”后来妻子生了个女儿,长大后又聪明又漂亮。世家子又把这个女儿纳为妾,生了个儿子。但世家子得了消渴病,不久就死了。这个妾却淫乱不已,终于闹到打官司的地步,大损世家名声。十几年中,世家子的夫人身着丧服,扶棺送葬,他的妾身着青衫,对簿公堂,戴先生都亲眼看到了,好像发生在几天之前的事。这岂不是那位被奸污的女子怨愤积聚,而生出这么一个女儿来报仇的吗?
戴遂堂先生又说:有个主人调戏仆人的妻子,那个女人不答应。主人生气地说:“你敢拒绝,我打死你。”女人哭着告诉了丈夫。当时丈夫正烂醉着,也生气地说:“你敢失节,我用刀扎死你。”她悲愤地说:“屈从不屈从都是一死,不如先死了吧。”竟然自缢身亡。
【原文】
官来勘验,尸无伤,语无证,又死于夫侧,无所归咎,弗能究也。然自是所缢之室,虽天气晴明,亦阴阴如薄雾;夜辄有声如裂帛。灯前月下,每见黑气,摇漾似人影,即之则无。如是十馀年,主人殁,乃已。未殁以前,昼夜使人环病榻,疑其有所见矣。
乌鲁木齐军吏邬图麟言:其表兄某,尝诣泾县访友。遇雨,夜投一废寺。颓垣荒草,四无居人,惟山门尚可栖止,姑留待霁。时云黑如墨,暗中闻女子声曰:“怨鬼叩头,求赐纸衣一袭,白骨衔恩。”某怖不能动,然度无可避,强起问之。鬼泣曰:“妾本村女,偶独经此寺,为僧所遮留。妾哭詈不从,怒而见杀。时衣已尽褫,遂被裸埋,今百馀年矣。虽在冥途,情有廉耻。身无寸缕,愧见神明。故宁抱沉冤,潜形不出。今幸逢君子,傥取数翻彩楮,剪作裙襦,焚之寺门,使幽魂蔽体,便可愬诸地府,再入转轮。惟君哀而垂拯焉。”某战栗诺之,泣声遂寂。后不能再至其地,竟不果焚。尝自谓负此一诺,使此鬼茹恨黄泉,恒耿耿不自安也。
于道光言:有士人夜过岳庙,朱扉严闭,而有人自庙中出。知是神灵,膜拜呼上圣。其人引手掖之曰:“我非贵神,右台司镜之吏,赍文簿到此也。”问:“司镜何义?其业镜也耶?”
【翻译】
官府前来验尸,尸体上没有伤痕,死者说的话没有旁证,又是死在丈夫身边,无法归罪于谁,追究不下去。然而,从此之后,女人自杀的那间屋子,即便天气晴朗,也是阴森森的像是有薄雾飘浮;到了夜里就发出声响,如同撕扯布帛。灯前月下,每每可以看到黑气摇荡,像人影一样,走近去看,却什么也没有。就这么过了十几年,主人死后才消停。主人临死之前,白天黑夜派人环绕床前守着,怀疑他看到了什么。
乌鲁木齐的军吏邬图麟说:他的表兄,有一次到泾县去访友。在途中遇上了一场雨,夜里只好投宿到一座废弃的寺庙。这座破庙围墙已经倒塌,庙里到处都是野草,四周也没有人居住,只有庙门前能坐下来歇会儿,他想姑且待在这儿,等雨停了再赶路。当时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黑暗中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我这个怨鬼给您叩头,请您送给我一身纸衣,我会记住您的恩德。”表兄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但估计无可躲避,勉强起身来问她的身世。女鬼哭着说:“我本来是个乡下姑娘,有一次偶然独自经过这里,被庙里的和尚拦截留下来。我哭着骂着不从,和尚发怒把我杀了。当时我的衣服被全部扒光,就全身赤裸着给埋了,到现在有一百多年了。虽然在地府,还是有廉耻之心的。现在我身上一丝不挂,愧见神明。所以我宁可心怀冤屈,潜藏着不出来。今天有幸能遇到君子,如果您能给我找几张彩纸剪成衣服,在庙门前焚烧,让我遮遮身子,我就可以到地府去诉说冤屈,转世投胎了。希望您哀怜我,救救我吧。”表兄战战兢兢答应了她的要求,她的哭声才停止。但是,表兄身上没有彩纸,后来也没有机会再到那里去,一直没有焚烧纸衣。他曾自己说有负于这个女鬼,让她带着遗憾含冤于黄泉之下,因此一直耿耿于怀,心里不得安宁。
于道光说:有个读书人夜里经过岳庙,红色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却有人从庙里出来。他知道这是神灵,就合掌加额,长跪而拜,呼叫上圣。那人伸手扶住他说:“我不是高贵的神道,是右台司镜的小吏,到这里送文案册簿。”问:“司镜是什么意思?是业镜吗?”
【原文】
曰:“近之,而又一事也。业镜所照,行事之善恶耳。至方寸微暧,情伪万端,起灭无恒;包藏不测,幽深邃密,无迹可窥,往往外貌麟鸾,中韬鬼蜮,隐慝未形,业镜不能照也。南北宋后,此术滋工,涂饰弥缝,或终身不败。故诸天合议,移业镜于左台,照真小人;增心镜于右台,照伪君子。圆光对映,灵府洞然:有拗捩者,有偏倚者,有黑如漆者,有曲如钩者,有拉杂如粪壤者,有溷浊如泥滓者,有城府险阻千重万掩者,有脉络屈盘左穿右贯者,有如荆棘者,有如刀剑者,有如蜂虿者,有如狼虎者,有现冠盖影者,有现金银气者;甚有隐隐跃跃,现秘戏图者。而回顾其形,则皆岸然道貌也。其圆莹如明珠,清澈如水晶者,千百之一二耳。如是者,吾立镜侧,籍而记之,三月一达于岳帝,定罪福焉。大抵名愈高则责愈严,术愈巧则罚愈重。春秋二百四十年,瘅恶不一,惟震夷伯之庙,天特示谴于展氏,隐慝故也。子其识之。”士人拜受教,归而乞道光书额,名其室曰“观心”。
有歌童扇上画鸡冠,于筵上求李露园题。露园戏书绝句曰:“紫紫红红胜晚霞,临风亦自弄夭斜。枉教蝴蝶飞千遍,此种原来不是花。”皆叹其运意双关之巧。露园赴任湖南后,有扶乩者,或以鸡冠请题,即大书此诗。余骇曰:“此非李露园作耶?”乩忽不动,扶乩者狼狈去。颜介子叹曰:“仙亦盗句。”或曰:“是扶乩者本伪托,已屡以盗句败矣。”
从兄坦居言:昔闻刘馨亭谈二事。其一,有农家子为狐猸,延术士劾治。狐就擒,将烹诸油釜。农家子叩额乞免,乃纵去。后思之成疾,医不能疗。狐一日复来,相见悲喜。狐意殊落落,谓农家子曰:“君苦相忆,止为悦我色耳,不知是我幻相也。见我本形,则骇避不遑矣。”欻然扑地,苍毛修尾,鼻息咻咻,目睒睒如炬,跳掷上屋,长嗥数声而去。农家子自是病痊。此狐可谓能报德。其一亦农家子为狐媚,延术士劾治。法不验,符箓皆为狐所裂。将上坛殴击,一老媪似是狐母,止之曰:“物惜其群,人庇其党。此术士道虽浅,创之过甚,恐他术士来报复。不如且就尔婿眠,听其逃避。”此狐可谓能虑远。
【翻译】
答:“差不多,但又是另一件事。业镜所照,是判断人们做过的事情性质是善是恶。至于人们内心细微的隐曲,真诚与虚伪,万种头绪,起灭无常;还有包藏着的难以测量的心思,幽深细密,找不到可以窥看的途径,往往外貌像麒麟鸾凤那般高贵,心里却掩藏着鬼蜮伎俩,这一类人的隐恶没有露出形迹,业镜就照不见。南北宋以后,人们伪装内心的技术更加工巧,掩饰弥补,有人竟然终身都不败露。所以众天神合议,把业镜移到左台,照真小人;增设心镜在右台,照伪君子。两个镜子圆光相对映照,人们的内心就清清楚楚照出来了:有固执的,有偏心的,有黑如漆的,有曲如钩的,有拉杂如粪土的,有混浊如泥污的,有心机深险千遮万挡的,有脉络盘曲左穿右贯的,有像荆棘的,有像刀剑的,有像蜂和蝎子的,有像狼虎的,有现出做官的冠服和车盖的,有现出金银珠宝形状的;甚至有隐隐约约现出男女秘戏图的。而回顾人们的外形,却都是神态庄严的道学家的面貌。内心圆润光亮像明珠,清澈像水晶的,千百个人中只有一两个罢了。这些情况,我站立在镜的旁边,都记录下来,三个月送给岳帝一次,由岳帝决定降罪或赐福。大约是名声愈高就责备愈严,心术愈巧就惩罚愈重。春秋二百四十年,其中值得憎恨的坏人坏事不止一处,上天却只用雷击夷伯的庙,特别表示对展氏的谴责,是因为他隐匿了罪恶。你要记住。”士人敬受教诲,回来后恳求于道光书写匾额,把自己的居室命名为“观心”。
有个歌童的扇面上画有鸡冠花,在筵席上他请李露园题字。李露园戏书绝句,诗写道:“紫紫红红胜晚霞,临风亦自弄夭斜。枉教蝴蝶飞千遍,此种原来不是花。”大家都赞叹这首绝句在运意上有一语双关之妙。李露园赴任湖南后,我遇到一个扶乩者,有人以“鸡冠”为题请求扶乩者写诗,扶乩者用大字书写了这首鸡冠诗。我惊异地说:“这不是李露园写的吗?”乩忽然不动,扶乩者狼狈逃走。颜介子感叹道:“乩仙也盗用他人诗句。”有人说:“这个扶乩者本来是假托的,经常因为剽窃句子而败露。”
我的堂兄坦居说:曾经听过刘馨亭讲过两个故事。一个故事讲的是,有位农家子弟,因为被狐精媚惑,家人请来一个道士捉拿。狐精被捉住后,道士正要放到油锅里煎死。农家子弟叩头请求赦免,于是把狐精放了。后来,由于农家子想念狐精想得生了病,医治无效。一天,狐精又来了,农家子悲喜交集,但狐精的态度很冷漠,它对农家子说:“你为我苦苦相思,只是喜欢我的容貌而已,不知道这容貌是我的幻相。你如果看见我的本来面貌,就会害怕得躲都来不及。”它突然扑倒在地,长尾巴、苍灰色毛,鼻孔气息咻咻,一双眼睛像火光跳动不定,跳到屋顶上,长号了几声跑了。从此农家子弟病就好了。这个狐精可算是能够以德报德的。还有一个故事,讲的也是一位农家子被狐精所媚惑,家人延请术士惩治。但法术不灵,连符都被狐精弄破了。狐精正要上法坛去殴打术士,一个像狐母的老妇人制止了,说:“动物要保护自己的同伴,人也庇护他们的同类。这个术士法术虽浅,如果对他伤害过分,恐怕其他术士要来报复。你不如暂且陪着你丈夫睡一觉,让术士逃了吧。”这个狐精可以说是深谋远虑。
【原文】
康熙癸巳,先姚安公读书于厂里, 前明土贡澄浆砖,此地砖厂故址也。 偶折杏花插水中。后花落,结二杏如豆,渐长渐巨,至于红熟,与在树无异。是年逢万寿恩科,遂举于乡。王德安先生时同住,为题额曰“瑞杏轩”。此庄后分属从弟东白。乾隆甲申,余自福建归,问此匾,已不存矣。拟倩刘石庵补书,而代葺此屋,作记刻石龛于壁,以存先世之迹。因循未果,不识何日偿此愿也。
先姚安公言:雍正初,李家洼佃户董某父死,遗一牛,老且跛,将鬻于屠肆。牛逸,至其父墓前,伏地僵卧,牵挽鞭箠皆不起,惟掉尾长鸣。村人闻是事,络绎来视。忽邻叟刘某愤然至,以杖击牛曰:“渠父堕河,何预于汝?使随波漂没,充鱼鳖食,岂不大善?汝无故多事,引之使出,多活十馀年。致渠生奉养,病医药,死棺敛,且留此一坟,岁需祭扫,为董氏子孙无穷累。
【翻译】
康熙癸巳年,先父姚安公读书于厂里, 前明土贡澄浆砖,这里是砖厂的旧址。 偶尔折了杏花插在水里。后来花落,结了两枚像豆那样大小的杏子,渐渐长大,以至长到红熟,跟在树上没有什么两样。这一年正逢祝贺万寿开设恩科,姚安公中了举人。王德安先生当时与先父同住,为先父的房间题写匾额叫“瑞杏轩”。这个庄园后来分给了堂弟东白。乾隆甲申年,我从福建回来,问起这个匾,已经不存在了。打算请刘石庵补写,还打算代为修葺这所房屋,写一篇记,刻在石头上嵌在墙壁里,用来保存先世的遗迹。后来拖延下来没有办成,不知道哪一天能够实现这个愿望。
先父姚安公说:雍正初年,李家洼佃户董某的父亲死了,留下一头牛,老而且跛,董某打算卖给屠宰场。牛逃到董某父亲坟前,伏地僵卧,牵拉鞭打都不起来,只是摇着尾巴长叫。村里人听说此事,络绎不绝地前来观看。忽然邻居刘老头儿愤然走上前,用拐杖打着牛说:“他父亲掉到河里,与你有何关系?假如让他随波漂流,喂了虾蟹鱼鳖,岂不是大好事?你无故多事,拉着他上岸,让他多活十几年。让他儿子对父亲活着奉养,病了医治,死了买棺材入殓,还留下了这座坟,每年都要祭扫,成为董氏子孙无穷无尽的牵累。
【原文】
汝罪大矣,就死汝分,牟牟者何为?”盖其父尝堕深水中,牛随之跃入,牵其尾得出也。董初不知此事,闻之大惭,自批其颊曰:“我乃非人!”急引归。数月后,病死,泣而埋之。此叟殊有滑稽风,与东方朔救汉武帝乳母事竟暗合也。
姨丈王公紫府,文安旧族也。家未落时,屠肆架上一豕首,忽脱钩落地,跳掷而行。市人噪而逐之,直入其门而止。自是日见衰谢,至 粥不供。今子孙无孑遗矣。此王氏姨母自言之。又姚安公言:亲表某氏家, 岁久忘其姓氏,惟记姚安公言此事时,称曰汝表伯。 清晓启户,有一兔缓步而入,绝不畏人,直至内寝床上卧。因烹食之。数年中死亡略尽,宅亦拆为平地矣。是皆衰气所召也。
王菊庄言:有书生夜泊鄱阳湖,步月纳凉,至一酒肆,遇数人,各道姓名,云皆乡里。因沽酒小饮,笑言既洽,相与说鬼。搜异抽新,多出意表。
一人曰:“是固皆奇,然莫奇于吾所见矣。曩在京师,避嚣寓丰台花匠家,邂逅一士共谈。吾言此地花事殊胜,惟墟墓间多鬼可憎。士曰:‘鬼亦有雅俗,未可概弃。吾曩游西山,遇一人论诗,殊多精诣,自诵所作,有曰“深山迟见日,古寺早生秋”,又曰“钟声散墟落,灯火见人家”,又曰“猿声临水断,人语入烟深”,又曰“林梢明远水,楼角挂斜阳”,又曰“苔痕侵病榻,雨气入昏灯”,又曰“鸺鹠岁久能人语,魍魉山深每昼行”,又曰“空江照影芙蓉泪,废苑寻春蛱蝶魂”,皆楚楚有致。方拟问其居停,忽有铃驮琅琅,欻然灭迹。此鬼宁复可憎耶?’吾爱其脱洒,欲留共饮。
【翻译】
你的罪责大了,死是应当的,哞哞乱叫什么?”原来当年董某的父亲掉进深水里,牛跟着跳进水,董父拉着牛尾才上了岸。董某开始时不知此事,听说了这事非常惭愧,自己打着嘴巴说:“我真不是人!”急忙拉着牛回家。几个月后牛病死,董某哭着把它埋了。这个刘老头儿很有些滑稽风格,与东方朔救汉武帝乳母的故事竟然暗暗相合。
姨夫王紫府,他家原来是文安县的大族。家境没有衰落时,肉店架子上的一个猪头,忽然脱钩落地,跳着往前走。街上的人呼喊着追赶,猪头径直进到姨夫家才停下来。从此王家日渐衰落,以致连粥都吃不上。现在子孙后代也没有了。这是王氏姨母自己说的。先父姚安公也说:某表亲家, 年代长了,忘了这一家的姓氏,只记得姚安公说这件事的时候,说是表伯父。 一天清晨开门,有只兔子缓步而入,一点儿不怕人,径直走到卧室床上卧下。接着表亲家人把它杀了炖着吃了。几年当中他家人死得差不多了,屋宅也拆为平地。这些怪物都是衰败之气招来的。
听王菊庄说:有个书生夜里在鄱阳湖边泊船,他在月下散步纳凉,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家酒店,碰到几个人,他们各自说了姓名,一番自我介绍后,才知道彼此都是同乡。于是他们一起买酒小酌,谈笑融洽,一起讲起鬼故事来。他们纷纷搜罗奇闻轶事,大多在意料之外。
一个人说:“这些怪异故事固然新奇,可没有比我所见到的更奇异。从前,我在京城丰台的一个花匠家住,邂逅一个读书人,攀谈起来。我说,这里的花养得很好,只是坟墓间有鬼,太可恨了。读书人说:‘鬼也有雅俗之分,不可一概否定。我从前游西山时,碰到一个人,谈论诗文,他很多精辟见解。他吟诵自己的诗,如“深山迟见日,古寺早生秋”,“钟声散墟落,灯火见人家”,“猿声临水断,人语入烟深”,“林梢明远水,楼角挂斜阳”,“苔痕侵病榻,雨气入昏灯”,“鸺鹠岁久能人语,魍魉山深每昼行”,“空江照影芙蓉泪,废苑寻春蛱蝶魂”等诗句,都很有情致。我正想问他住在哪里,忽然听到驮铃琅琅作响,这人忽然就不见了。这鬼难道可恨吗?’我喜欢这位读书人的洒脱,就想留他共饮。
【原文】
其人振衣起曰:‘得免君憎,已为大幸,宁敢再入郇厨?’一笑而隐。方知说鬼者即鬼也。”
书生因戏曰:“此诚奇绝,古所未闻。然阳羡鹅笼,幻中出幻,乃辗转相生,安知说此鬼者,不又即鬼耶?”数人一时色变,微风飒起,灯光黯然,并化为薄雾轻烟,濛濛四散。
庚午四月,先太夫人病革时,语子孙曰:“旧闻地下眷属,临终时一一相见。今日果然。幸我平生尚无愧色。汝等在世,家庭骨肉,当处处留将来相见地也。”姚安公曰:“聪明绝特之士,事事皆能知,而独不知人有死;经纶开济之才,事事皆能计,而独不能为死时计。使知人有死,一切作为必有索然自返者;使能为死时计,一切作为必有悚然自止者。惜求诸六合之外,失诸眉睫之前也!”
一南士以文章游公卿间。偶得一汉玉璜,质理莹白,而血斑彻骨,尝用以镇纸。一日,借寓某公家。方灯下搆一文,闻窗隙有声,忽一手探入。疑为盗,取铁如意欲击。见其纤削如春葱,瑟缩而止。穴纸窃窥,乃一青面罗刹鬼,怖而仆地。比苏,则此璜已失矣。疑为狐魅幻形,不复追诘。后于市上偶见,询所从来。辗转经数主,竟不能得其端绪。久乃知为某公家奴伪作鬼装所取。董曲江戏曰:“渠知君是惜花御史,故敢露此柔荑。使遇我辈粗材,断不敢自取断腕。”余谓此奴伪作鬼装,一以使不敢揽执,一以使不复追求。又灯下一掌破窗,恐遭捶击,故伪作女手,使知非盗;且引之窥见恶状,使知非人,其运意亦殊周密。盖此辈为主人执役,即其钝如椎;至作奸犯科,则奇计环生,如鬼如蜮。大抵皆然,不独此一人一事也。
【翻译】
读书人抖抖衣服站了起来说:‘能不让您憎恶已经是大幸了,怎么敢麻烦您下厨呢?’说着一笑就不见了。我才知道那个说鬼的人原来也是鬼。”
书生听了,开玩笑说:“这些奇异的事前所未闻。然而,正如阳羡的鹅笼,幻中生幻,能辗转相生,怎么知道你这个说鬼的人,不就是鬼呢?”没想到这几个人一下子都变了脸色。忽然起了一阵风,灯光也变得昏暗,那些人化作薄雾轻烟,一下子就散去了。
庚午年四月,先母太夫人病情危重时,对子孙说:“旧时听说地下家眷,临终的时候能一一相见。今天果然如此。幸亏我平生处事严谨,面对他们还不至于羞愧。你们好好过着,家庭骨肉之间,应当处处为将来相见留些馀地。”姚安公说:“聪明卓绝的人士,事事都能知道,而独独不知道人有死的时候;经纶满腹、开创济世的人才,事事都能够筹划,而独独不能够为自己死的时候筹划。倘使知道人有死的时候,觉得必定有一切作为意兴索然自己回头的;倘使能够为死的时候筹划,觉得必定有一切作为所戒惧自己停止的。可惜人们往往求之于天地上下四方之外,而失之于眼前啊!”
一位南方的读书人,因为文章写得好与公卿交往。他偶尔得到一个汉代的玉璜,质理莹白,血斑浸彻了玉骨,曾用来做镇纸。一天,他借住在某公家。夜晚,正在灯下构思文章,闻听窗缝间有声响,忽然一只手伸了进来。他怀疑是盗贼,拿起铁如意想打。可是见到这只手又白又嫩,手指就像春天的葱白,不忍下手,又缩回铁如意来。他把窗纸抠开一个小洞,向外偷看,只见窗外站着一个青面罗刹鬼,顿时吓昏倒地。等他苏醒以后,书案上的玉璜已经不翼而飞了。他怀疑是狐鬼幻形,也没有再追查。后来,他在街市上偶然又见到了那个血斑玉璜,问卖主是哪里得到的。问知的情况是已经转易数主,无从寻出头绪。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知道当年玉璜丢失的真相,原来是那个某公的家奴伪装成鬼偷走的。董曲江开玩笑说:“他知道你是一位惜花御史,舍不得打美女,所以敢伸出一只白嫩纤手。假设遇到我们这等粗人,他绝不敢去冒断腕的危险。”我认为这个家奴伪装成鬼,有两个明显的用意:一是使物主不敢当场捉贼,二是让物主不想事后追究。还有,如果灯下一掌破窗,去取玉璜,必定遭到捶击,所以要伪装成少女纤手,造成不是盗贼的假象;而且,用这种方式引诱他隔窗看见鬼的形状,造成不是人而是鬼的假象,其用心可说是太周密了。这种人为主人做事,迟钝得像棒槌;至于作奸犯科,就能奇计环生,如鬼如蜮,机灵得很。家奴大体都是如此,不仅是这一个人一件事。
【原文】
朱竹坪御史尝小集阎梨村 尚书家。酒次,竹坪慨然曰:“清介是君子分内事。若恃其清介以凌物,则殊嫌客气不除。昔某公为御史时,居此宅,坐间或言及狐魅,某公痛詈之。数日后,月下见一盗逾垣入。内外搜捕,皆无迹。扰攘彻夜,比晓,忽见厅事上卧一老人,欠伸而起曰:‘长夏溽暑, “长夏”字出黄帝《素问》,谓六月也。王太仆注:“读上声。”杜工部“长夏江村事事幽”句,皆读平声,盖注家偶未考也。 偶投此纳凉,致主人竟夕不安,殊深惭愧。’一笑而逝。盖无故侵狐,狐以是戏之也。岂非自取侮哉!”
朱天门家扶乩,好事者多往看。一狂士自负书画,意气傲睨,旁若无人,至对客脱袜搔足垢,向乩哂曰:“且请示下坛诗。”乩即题曰:“回头岁月去骎骎,几度沧桑又到今。曾见会稽王内史,亲携宾客到山阴。”众曰:“然则仙及见右军耶?”乩书曰:“岂但右军,并见虎头。”狂生闻之,起立曰:“二老风流,既曾亲睹,此时群贤毕至,古今人相去几何?”又书曰:“二公虽绝艺入神,然意存冲挹,雅人深致,使见者意消;与骂座灌夫,自别是一流人物。离之双美,何必合之两伤?”众知有所指,相顾目笑。回视狂生,已着袜欲遁矣。此不识是何灵鬼,作此虐谑。惠安陈舍人云亭,尝题此生《寒山老木图》曰:“憔悴人间老画师,平生有恨似徐熙。无端自写荒寒景,皴出秋山鬓已丝。”“使酒淋漓礼数疏,谁知侠气属狂奴。他年倘续《宣和谱》,画史如今有灌夫。”乩所云“骂座灌夫”,当即指此。又不识此鬼何以知此诗也。
【翻译】
御史朱竹坪曾到阎

《阅微草堂笔记》一书为纪昀晚年所作,写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至嘉庆三年(1798)之间。全书共二十四卷,1196则,包括《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听之》和《滦阳续录》5种。《阅微草堂笔记》整部作品恬淡古雅,质朴简洁,无论是写人还是叙事,皆着墨不多,不过粗陈梗概,点到为止,但极有章法,颇见情致,其弟子盛时彦对此也有概括:“叙述剪裁,贯穿映带,如云容水态,迥出天机。”恰如鲁迅所言,“立法甚严,举其体要,则在尚质黜,追踪晋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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