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汇ea之家 门户 西湖二集 查看内容

第二十六卷 会稽道中义士

金轮夜半北方起,

炎精未坠光先死。

青衣去作行酒人,

泥马来为失乡鬼。

江头宫殿列岏,

湖上笙歌列燕安。

鱼羹自从五嫂乞,

残酒却笑儒生酸。

格天阁上烧银烛,

申王计就蕲王逐。

累世内禅讳言兵,

中兴之功罪难赎。

开边衅动终倒戈,

师臣函首去求和。

木绵庵下新鬼哭,

误国重逢贾八哥。

琉璃作花禁珠翠,

上马裙轻泪妆媚。

朔风吹尘笳鼓鸣,

天目山崩海潮避。

兴亡往事与谁论,

亭亭白塔镇愁魂。

惟有栖霞岭头树,

至今人说岳王坟。

这一首诗是钱塘瞿宗吉赋宋朝《故宫叹》,备述宋朝南渡以来之事,结末句道“惟有栖霞岭头树,至今人说岳王坟”,可见一朝宫殿不免日后有黍离之悲,独是忠臣义士千古不朽。从来国家有成有败,有兴有亡,此是一定之理,全要忠臣义士竭力扶持。古语道“岁寒知松柏,国乱显忠臣”,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论有官无官、有禄无禄,那一个不该与朝廷出力,那一个不该与王家争气?从来亡国唯有宋朝最惨,但三百年忠厚爱民,毕竟得忠臣义士之报。

话说宋朝到德祐年间,大事已去,无可奈何,一时死节之臣,如文天祥、汪立信、张世杰、陆秀夫、谢枋得、李庭芝、姜才、陈文龙、高应松、家铉翁等,这都是有爵有位、戴纱帽的官人,所谓“乐人之乐者忧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这是不必说的了。独有无官无禄,赤心报国,尤为难得,所以千秋不朽、万载传名。

话说宋朝末年,恭宗只得六岁,元兵打破了独松关,到了[生僻字]亭山,次于湖州墅,丙子年三月,元伯颜入临安,以少帝、皇太后谢、全两后、福王与芮等北去,庶僚、三学诸生、内侍等尽皆从行,独有一个慷慨死义之人,一门死节,为宋朝争一口气。你道这人是谁?姓徐,讳应镳,字巨翁,衢州江山县人,是个太学生,平生读圣贤孔孟之书,怀忠臣孝子之志。他有两男一女,长名徐琦,是个乡贡士;次名徐崧;女名元娘,都是赤胆忠心之人。徐应镳见少帝三宫北去,好生忿恨道:“堂堂天朝,怎生以犬羊为君,难道我国家并无一个忠义死节之臣?”对两男一女道:“我一家父子,断不可不死以尽我报国之心。”两男一女无不欢喜应允。那时太学是岳飞的第宅,中有岳飞之祠。徐应镳具酒肴奠于岳飞祠道:“天不佑宋,社稷为墟,应镳以死报国,誓不与诸生降虏。”遂作祭文,有“魂魄累王,作配神主,与王英灵,永永无[生僻字] ”之语。又作诗道:二男并一女,随我上梯云。

儿子琦亦赋诗以自誓。祭毕,遂以酒肉分与诸仆痛饮,待诸仆饭醉不知人事,急率两男一女入经德斋,登梯云楼,把各房书册周围布满,纵火自焚,那火刮刮杂杂地烧将起来。一个小仆不醉,听得火起,急急走到楼下穴窗窥视,见父子四人端坐于烈火之中,如泥塑的一般,一毫不动。小仆慌张,急叫诸仆一齐坏壁而入,扑灭了火。徐应镳求死不得,只得与子女走出,仓卒莫知所之,遂四人一同投井中而死。诸仆急救,已都死矣,僵立瞪目,俨然如生。诸仆为具棺殓殡于西湖金牛僧舍。益王立于福州,知其忠节,遂赠朝奉郎秘阁修撰。后十年,同舍生五十余人,收其尸葬方家峪,谥“正节先生”。皇明正德间为建祠,赐号“忠节”,吏部虞德园先生作《忠节录序》。看官,你道这徐应镳不曾做宋朝之官,食宋朝之禄,只做得个太学生,只因自己为宋家臣子,不忍降元,情愿合门死节,岂不是天地正气之所钟、世上的奇男子么?

还有一个忠臣是东莞县民,姓熊名飞,因自己是宋朝百姓,志图恢复,遂破散家资,召募兵士勤王,投在制置大使赵溍帐下,奋力大战,复了韶、广二州。不意韶州守将刘自立以城降元,熊飞遂率手下兵士巷战,怎当得元兵势大,熊飞战败,赴水而死。这又是一个忠臣了。看官,你道这熊飞不过是个庶民百姓,知君臣之大义,情愿力战而死,岂不可敬?有诗为证:

胡虏南来不可当,

忠臣力战挽斜阳。

应镳死节高千古,

说与今人做主张。

后来崖山之败,陆秀夫抱了祥兴帝于怀,把一匹绢束为一体,仍以黄金系于腰间,恐尸首浮起被元兵所辱,遂赴海而死。那时御舟上有白鹇一只,见了奋翼悲鸣,同笼坠于海中而死。看官,你道禽鸟之微,尚且有君臣之义、故主之思,怎么人在世上可以不如禽鸟乎?

话说元朝真是犬羊禽兽之俗,最喜西番僧,每每以宫中美人赐与西僧,名为供养。那时有西僧嗣占妙高,曾统兵杀战,因而元世祖恩宠异常,言无不从。还有一个党类杨琏真伽,这个恶秃驴尤为利害。你道他怎生样恶处?

没爷娘生长恶太岁,性似虎狼;不血肉产成鬼夜叉,毒如蛇蝎。铜铃大的两眼,只好放火杀人;铁帚硬般双眉,一味咬心嚼肉。见了金珠美玉,赤津津口角涎流,竟是黄泥冈劫纲的晁天王、赤发鬼;撞着美妇佳人,热腾腾淫心注射,活像瓦罐寺行凶的丘小乙、崔道成。就是鲁智深终久难近,假饶青面兽毕竟还轮。

话说这杨琏真伽非常之恶,那元世祖偏生听信他的说话。元世祖不信道教,说只有《道德经》是老子亲笔,其余都是说谎之经,遂诏天下,除《道德经》外,其余说谎道经,尽行烧毁,道士受佛经者为僧,不为僧者娶妻为民。遂封杨琏真伽这个恶秃驴为江南释教都总统,住于永福寺。那杨秃受封之后,一发无恶不作,凡是道士,尽要他削去头发,改作和尚,如有不遵依的,就拿来棚扒吊拷,加以刑法。一应道观改作寺院,共恢复佛寺三十余所,弃道为僧的共七八百人,都把道冠儿挂在永福寺帝师殿梁间。但见:

有发变成无发,毛头忽换光头。推倒三清像,真个是苦也天尊;脱下七星衣,叫不得急如律令。星冠法服,永福寺梁上高悬;咒水书符,四圣观壁间抛却。乍戴僧帽,还疑头上要加冠;初念如来,不觉口里称太上。至心朝礼,木鱼中敲出雷经;皈依南无,跪拜时误踏罡斗。

可怜那些道士,两头奔走无路,只得纷纷削发为僧。时当犬羊混浊之朝,连那元始天尊也无可奈何,只得付之一声长叹而已。鉴湖天长观一个道士削发为僧,将观献于杨秃驴,写张词状道:贺知章倚托史弥远声势,将寺改观,乞复原日寺额。这道士是故意呆那杨秃驴之意,杨秃一毫不知其意,竟从其请。人人笑倒,个个嘴歪。杨秃又将飞来峰玲珑剔透奇异的石峰尽都凿成佛像,丑头怪脑,甚是可恶,山灵有知,无不叫屈。王元章有诗道:

白石皆成佛,苍头半是僧。

又将自己身形凿于其上,直到皇明嘉靖年间,二十二年二月,杭州知府福清陈仕贤访知其事,将这秃驴的形像凿断了这颗驴头,以示枭斩之意,人人称快。这是后话。

话说杨秃驴生性凶恶,人称之为“杨如虎”,奸淫妇女,无所不至。见小户人家女子花轿做亲,他竟着门下四五十秃驴或百余人,手执器械,抢掳而来,纵意奸淫;自己奸淫之后,便分散与小秃驴奸淫。造一个快活台,凡是奸淫妇女之时,都抢到这快活台上,剥得赤条条地,小秃驴三五成群,将不便之处用力拆开,腰间取出秃驴之头,斩关而入,不论幼小女子当得起当不起,横行直撞,鲜血淋漓,弄得死而复苏。纵意奸淫之后,又要将银子来取赎,若是颜色好的,定要三五十金或百金,方与他赎去,若不与他银子,他便放在快活台上终年受用,或贩卖与他人为娼妓。受害之家,人人欲食其肉。只因那时是犬羊禽兽之时,谁与他讲论得个“理”字,有屈也没处叫。元朝臊羯狗之可恨如此,所以不满百年就失了天下,这是报应。后人有口号道:

元朝好佛喜西番,宫女分将秃饱餐。

元朝之君皆僧种,更有几个真儿孙?

不说杨秃驴奸恶,且说自恭宗少帝北去之后,江头宫殿,元朝有司官封锁而去。到次年,民间失火,飞烬及其宫室,焚毁都尽。宋朝高、孝、光、宁、理、度六帝陵寝在绍兴萧山,杨秃驴专好掘那古时坟墓以取金宝。一个天长寺和尚闻秃驴是闽人,要奉承那杨秃,遂把这座天长寺献与杨秃。原来天长寺是魏献靖王功德院,杨秃掘起魏献靖王之墓,其中珍宝甚多,杨秃取得心满意足,遂起发掘宋朝陵寝之心。又有演福寺一个泽秃驴是剡县人,逢迎这个杨秃,一力赞成其事。先教泰宁寺几个秃驴宗恺、宗允等,诈说杨侍郎、汪安抚二家侵了陵地,因而杨秃嗾出嗣占妙高上疏,要发掘宋朝陵寝,遂与丞相桑哥表里为奸。桑哥矫制准奏,杨秃驴遂统领四五百名夜叉、罗刹一般的恶秃驴,到于萧山发掘陵寝,劫取宝玉,焚烧尸骸,所不忍言。遂将骨殖抛于草莽之间,是夜西山数十里都闻鬼哭神号之声,好生凄惨,人人无不下泪。列位看官,你道这恶秃驴可恨也不可恨!宋朝三百余年,皇帝个个忠厚爱民,并无一位残忍刻剥之君,与你有何宿世冤仇,直恁如此?就是一个平常人,尚且不可发其坟墓,有灵有感,何况一代帝王,岂无报应?那时天怨于上,人怨于下,明有人非,阴有鬼责,十八层地狱万万劫不得翻身,若是饶过了这贼秃,可不是皇天瞎了眼睛?这报应的事在后说明。

当时早感动了一位义士,果是岁寒知松柏,国乱显忠臣。这位义士诚然是:救驾的廉颇,报仇的豫让。这位义士是谁?姓唐,单讳个“珏”字,字玉潜,是会稽山阴人。生性至孝,家事极贫,父亲先亡,只得母亲在堂。他教授数个村学生,将这些束脩之资以供母亲朝夕之费。未有妻子,性喜读书。那时年三十二岁,是至元二十二年八月,杨秃驴作此恶逆之事,唐玉潜闻之,放声大哭道:“我生为宋朝之民,死为宋朝之鬼。况我国朝三百余年,忠厚爱民,并无失德,只因天运已去,社稷丘墟,盖历数使然。今日陵寝,被贼秃发掘,我堂堂天朝受辱于犬羊禽兽,忠臣义士便当剖血刺心,以报我国之仇。我虽不食宋朝之禄,不沾宋朝之宠,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一个不是朝廷的臣子?我若安坐而不救,坐视六帝骨殖抛掷于草莽之间,我心何忍?我定要将六陵帝后骨殖尽数收藏,以尽我忠义之念,虽死亦甘心也。”又自己忖量道:“这事重大,非一人之所能为,必须得几个同心合志之人方才可做,然而非钱不行。”遂把家间衣被铜锡器皿之类,变卖得十数两银子。他有一个好朋友林德阳,字景熙,是宋朝太学生,也是个赤胆忠心之人。唐玉潜密密与他说要收藏陵骨之事,林景熙道:“我正有此心,不意吾兄不约而同,可见忠义之念人人如此。”遂助数十两银子,又约了一个朋友郑朴翁,也助数十两银子,共有百金之数。遂斫文木为柜,黄绢为囊,要盛陵骨。一壁厢料理端正,一壁厢又去寻得数个少年有义气之人,遂杀鸡宰鹅,安排酒席,请这几个少年来饮酒。但见:

酒席丰隆,肴膳齐整。奇珍异果,不比穷措大口中嚼出角徵宫商。美酒嘉肴,岂是村教授案头列着青黄碧绿。破塘嫩笋,满盘堆着玉簪;萧山樱桃,两案凝成琥珀。

话说众少年见酒席恁般齐整,都道:“唐先生,怎生今日酒这般盛?”唐玉潜道:“有事相烦。”说罢,便大杯将来奉劝,吃到将次酒阑之时,众少年都道:“唐先生有恁事相烦?说了再吃。”唐玉潜便放声大哭起来,众少年尽都吃惊,正不知什么缘故。林景熙并郑朴翁都一齐下泪,众少年一发慌张。唐玉潜哭毕,跪拜于地,众人也一齐跪下,久之方起,才将要收陵骨之事,细细说了一遍。众少年都一齐应允道:“这事何难!但杨秃驴其势甚是凶恶,明日没了骨殖,他难道不要查数?”唐玉潜道:“如今杨秃发掘枯骨甚多,将他人的骨殖移来此处,一副还他一副,便是谁辨得真假?”众人齐声道:“是。”唐玉潜因众人应允,又斟酒奉劝,众人都感唐玉潜忠义之心,一力承当。次日夜间,唐玉潜同众人悄悄将他人骨殖移来陵上,一副还他一副,遂将六帝、诸后之骨尽藏于木柜之中,黄绢包裹,各柜上一一写得明白:某陵某陵。唐玉潜将骨殖收完,次日遂渡过钱塘江,走到宋旧宫长朝殿基之下,掘深数丈,将六陵骨殖依次排列而葬。葬毕,种冬青树一株于其上,以为表识。次日,为文设祭而拜,拜毕回家,仍大排酒席,请众少年痛饮,又出白金为赠。三人各拜谢,诸位少年再三罚誓,不许泄漏,遂痛饮而散。

你道世上有这等凑巧的事,方才葬得七日,可恨那杨秃驴取了那些假骨殖,只道是真,又和些别样枯骨将来胡乱杂在一处,葬于宋故宫内,造个宝塔镇压于上,名曰“镇南”,又名“白塔”,又建五寺于其地:报国寺、兴元寺、般若寺、仙林寺、尊胜寺。那报国寺就是宋朝垂拱殿,兴化寺就是芙蓉殿,般若寺就是和宁门,仙林寺就是延和殿,尊胜寺就是福宁殿。其塔如壶瓶之形,俗称“一壶塔”,垩饰如雪一般,故名“白塔”。杭州士民百姓见杨秃将塔压镇,家家无不痛哭流涕,悲愤之极,不能仰视,只道是真骨殖,不知六帝龙凤之骨早被唐义士迁葬,一毫无恙也。果然是宋朝“忠厚爱民”之报,若少迟七日便无救矣,亦是帝王之灵。那时造塔寺之时,唐玉潜只道有伤于所葬之处,胸中怀着鬼胎,悄悄走来看视,与造塔寺之处相去甚远,并无一毫妨碍,心中暗暗甚是欢喜,兼冬青树更加茂盛,愈觉心安而去。

且说那杨秃驴只道鬼神无知,恣意发掘,怎知那报应一毫无差。当时杨秃劫取珍宝之时,只取玲宝,其余金钱俱为尸气所蚀,如钢铁一般,众秃都弃而不取,往往为村民所得,或有遗簪弃珥,村民拾得,不是病就是死,以此尽数还归圹中,此以见帝王之有灵也。杨秃掘高宗尸首之时,那演福寺泽秃驴,把脚在高宗首上踏了一脚,便有奇痛一点起于脚心,非常疼痛,一步也走不动,遂搀扶而去。从此两脚溃烂,血肉淋漓,臭秽不堪,渐渐烂见骨,十指节节堕落,终日终夜号叫,一年而死。死的时节口口声声道:“我被宋朝皇帝拿去,滚汤泡脚孤拐,终日剖心刺血,受苦不过。”人人闻之,无不畅快。这是泽秃驴的报应了。那天长寺的闻秃驴倚杨秃之势,白夺乡民田产不计其数,仇家忿恨之极,聚集多人打得血肉狼藉,尸骸粉碎而死。这是闻秃驴的报应了。那泰宁寺宗恺、宗允与杨秃驴分赃不匀,宗恺、宗允腰藏利斧,乘着酒醉,一时大怒,将杨秃当头一斧,脑浆直冒,红的白的一齐流出,驴头碎裂而死,又将尸首劈做数十段,就像《水浒传》上李逵乔捉鬼的一般,砍得个畅快,二秃亦自刎而死。这是三秃驴的报应了。那杨秃未曾吃杀之前,所造镇南塔三次霹雳大震,最后乃焚其金裹之尖顶,尽数打坏,盖上天痛恶之也。杨秃死后,群小秃驴将杨秃碎劈死的尸首淋淋漓漓盛于棺木之内,埋葬于永福寺后地上,亦有三次霹雳大震,尽碎其骨如泥,人人称快。数个恶秃驴不上数年,尽数相继而亡,报应之妙如此。果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话说杨秃驴等死了,除了一方大害,人人向空作礼,举酒庆贺。唐玉潜见杨秃驴受报而死,方才了完报国之心,又同前日众少年到陵上祭奠,告道:“臣等犬马之意尽矣。”那时冬青树分外发生,青青可爱,众人无不喜悦。唐玉潜遂赋《冬青树行》道:

冬青花,不可折,南风吹凉积香雪。

遥遥翠盖万年枝,上有凤巢下龙穴。

君不见,犬之年、羊之月,霹雳一声天地裂。

林景熙赋诗一首道:

马垂问髐形,南面欲起语。

野麇尚纯束,何物敢盗取?

余花恰飘荡,白日哀后土。

六合忽怪事,蜕龙挂茅宇。

老天鉴区区,千载护风雨。

郑朴翁赋诗四首道:

珠忘忽震蛟龙睡,

轩弊宁忘犬马情?

亲拾寒琼出幽草,

四山风雨鬼神惊。

一杯自筑珠宫土,

双匣亲传竺国经。

只有春风知此意,

年年杜宇哭冬青。

昭陵玉匣走天涯,

金粟堆寒起暮鸦。

水到兰亭转呜咽,

不知真帖落谁家。

珠凫玉雁又成埃,

斑竹临江首重回。

犹怀年时寒食节,

天家一骑奉香来。

三人诗赋完。每歌一首,则痛饮数杯。自此之后,每到春秋二节便来祭奠,真宋室之忠臣也。

次年上元,唐玉潜出外观灯而回,忽然见门外两个黄衣吏人手指文书一纸道:“皇帝有请。”唐玉潜随着吏人而走,走至一处,宫殿巍巍,黄衣吏领唐玉潜进于宫殿之中,立于丹墀之下,见冕旒之主坐在殿上,数十余黄袍贵人走下殿来迎接道:“藉君掩骸,恩德深厚,今有以报。”遂揖唐玉潜而上,唐玉潜升阶而进到于殿上,冕旒之主开口道:“朕乃宋太祖也,朕子孙三百余年,世代以忠厚爱民为主,虽间有失德,亦未尝为残忍刻剥之事。今气运已绝,此是天数。朕与元朝亦非世仇,渠听奸恶杨秃驴之言,发掘陵寝,朕之子孙亦有何罪而受此惨毒?朕断不与之干休。今已诉之上帝,上帝许朕报仇,将命娄金星下降,以取其天下。渠作此恶孽,亦自短其国祚,冥报昭昭,定不相舍。杨秃诸贼罪大恶极,虽受戮于阳世,未足报其万一。朕今追取诸秃之魂在此,已极剖心刺血、烧烹锉磨之苦。朕加罪已毕,然后到冥司受阿鼻之狱也。汝命中实窭且贫,兼之无妻无子,今忠义动天,为上帝所知,帝命赐汝伉俪子三人,田三顷。林、郑二人与汝同心合德,为此义举,帝亦赐以康宁温饱、子孙繁衍之报。余人亦各有加厚之处,因汝诸人都系忠义立心,不愿为元朝臣子,食元朝之禄,因此亦不以元朝污秽之禄位赐汝也。”说罢,唐玉潜拜谢,降阶而出,仍命黄衣吏领回。回到家里,盖已死去半日矣,醒来历历如见。当时杨秃未死之前,瞒得铁桶相似,杨秃死后,人方才得知有唐玉潜埋陵骨之事,人人无不感叹,称其忠义焉。后有一个袁治中为子求师,有人将唐玉潜荐去。袁治中将唐玉潜置诸宾馆,也不知他就是埋陵骨之人。一日问道:“吾渡江闻有唐义士埋宋诸陵骨,先生莫不是其宗族否?”左右指唐玉潜道:“即此是已。”袁治中大惊。原来袁治中素慕唐义士之名,如轰雷灌耳,恨不曾识面,闻埋陵骨就是此人,不觉惊骇,拱手道:“先生真义士,古豫让不能过也。吾久仰义士之名,恨不一见,谁知就是先生乎!”便拽过一张交椅,扯唐玉潜过来,叫仆从三四人,勉强一把抱住了唐玉潜于交椅之上,北面而坐,而亲自纳头四拜焉。自此礼敬有加,情款益笃,如敬神明一般相待。闻知唐玉潜家徒四壁,恻然嗟叹,对人道:“世上有如此义士,而贫穷如此者乎?此天下人之罪也。吾当料理使有妻有田。”不上数月之间,此二事尽数与唐玉潜料理得端正,与他娶了一个极贤慧的妻子,是旧家儿女;又与他买了三百亩肥田,都是袁治中的银子,并不费唐玉潜一文钱。后来果生三丈夫子。凡梦中宋太祖之所许,无一不合。其林、郑诸人报应,亦无一毫差错,真义士之报也。越中既称唐玉潜,又称袁治中,人因名之为“双义”焉。当时有人赞道:

从来忠义报无差,

唐珏埋陵志更嘉。

一片丹心贯日月,

争教福禄不交加。

又有人道:

杨秃诸贼无好死,

玉潜瘗骨福交加。

更有诸君能好义,

姓名千载播天涯。

又有恨杨秃诗道:

一朝帝王福非轻,

自有神灵护圣明。

贼秃自行还自受,

劈头烂足更烧烹。

《西湖二集》为明末拟话本小说集。共三十四卷,每一卷都是一个与西湖相关的故事。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僧道商贾,共聚西湖,不仅演出了各自人生,更为秀丽的西湖平添了几许韵味。这三十四个故事广泛地反映了明代末期的社会以及时人的生存状态。作者更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磊块,一抒怀才不遇的悲愤之情。阿英先生评价其“讽刺的辛辣得体,文章的流利,自也是此书最大的特长”。然而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认为其缺点是“好颂帝德,垂教训,又多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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