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停着医生篷车的小酒馆已经聚集了五六个军官。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一位胖胖的,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德国女人,身穿短外套头戴睡帽,坐在一进门的屋角一张宽凳上。她的医生丈夫在她后面睡觉。罗斯托夫和伊林迎着一阵欢快的惊叫和笑声,走进了屋子。
“嗬,你们这儿好快活。”罗斯托夫笑着说。
“您怎么错过了好时光?”
“好家伙!这对落汤鸡!不要把我们的客厅弄湿了。”
“不要弄脏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的衣裳。”几个声音一齐答道。
罗斯托夫和伊林赶紧找了一个不致使玛丽亚·亨里霍夫娜难堪的角落换湿衣服。他们走到隔扇后面好换衣服;但这间小贮藏全被挤得满满的,一只空箱子上点着一支蜡烛,三个军官坐在那儿玩牌,怎么也不愿让出自己的位子。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拿出一条裙子当帷幔,就在这张帷幔后,罗斯托夫和伊林在带来背包皮的拉夫鲁什卡的帮助下,换下湿衣服,穿上干衣服。
人们在一只破炉子里生了火,有人搞到一块木板搭在两个马鞍上,铺上马被,弄到一个茶炊、食品柜和半瓶罗姆酒,并请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作主人,大家围坐在她周围。有人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手绢,让她擦擦秀丽的小手,有人把短上衣铺在她脚下防潮,有人把斗篷挂在窗户上挡风,有人挥手赶开她丈夫脸上的苍蝇,以免惊醒了他。
“不要理他,”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含着羞怯的幸福的微笑说,“他整夜未醒,总睡得这么香甜。”
“不,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一个军官回答道,“应该巴结一下医生,将来他给我截胳膊锯腿时,可能会怜悯怜悯我。”
只有三只杯子,水脏得看不清茶浓还是不浓,而茶炊里只有六杯水,但是这样却更令人高兴:按年龄大小依次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不太干净的留着短指甲的小胖手里接过茶杯。看来,今天晚上所有的军官确实都爱上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甚至在隔壁玩牌的几个军官也感染上了向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献殷勤的情绪,受到它的支配,很快丢下牌移到茶炊这里来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看见身边这群英俊有礼的青年,高兴得容光焕发,虽然她极力不显露出来,尽管她显然害怕身后睡梦中的丈夫的每一动弹。
只有一把茶匙,白糖很多,搅不过来,因此就决定,她轮流给每个人搅和。罗斯托夫接过杯子,向杯中掺了罗姆酒,就请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搅和。
“可您并未放糖啊?”她总是微笑着说,仿佛她说什么或别人说些什么都很可笑,别有用意似的。
“我不要糖,只想您亲手搅搅就行了。”
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同意了,开始找把被谁拿走了的茶匙。
“您用手指头搅吧,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罗斯托夫说,“这样更好。”
“烫!”玛丽亚·亨里霍夫娜高兴得红了脸,说道。
伊林提了一桶水,往桶里滴了几滴罗姆酒,走近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请她用手指搅搅。
“这是我的茶碗,”他说,“只要您伸进手指头,我全部喝干。”
当茶喝完时,罗斯托夫取来一副牌,建议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一块儿玩“国王”。以抓阄的方式决定谁做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的搭档。按罗斯托夫建议的规则玩,谁做了“国王”,谁就有权亲吻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的手,而谁做了“坏蛋”,则要在医生醒来时,为他烧好茶炊。
“那要是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当了‘国王'呢?”伊林问道。
“她本就是女王!她的命令就是法律。”
游戏刚开始,医生蓬乱的头就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身后抬了起来。他早就醒了,仔细听着人们在说些什么,显然,他认为人们所说的和所做的一切都没什么可乐、可笑和好玩。他的脸郁闷而颓丧。他没同军官们打招呼,搔了搔头,请挡路的人让他过去。他刚一走出去,全体军官就哄然大笑,而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脸红得涌出了泪水,这么一来,在全体军官眼中,她更有吸引力了。医生从外面返了回来,对妻子说(她已经不再现出幸福的笑容,惊恐地看着他,等待着判决),雨已经停了,要去篷车里过夜,不然东西要被人偷光了。
“我派一个勤务兵上去守着,派两个!”罗斯托夫说,“就这样,医生。”
“我亲自去站岗!”伊林说。
“不,先生们,你们已经睡过觉了,而我可两夜未合眼。”医生说着,闷闷不乐地在妻子旁边坐下,等着玩牌游戏结束。
医生陰沉着脸,斜视着自己的老婆,军官们望着他那个样子更乐了,许多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赶紧尽力为他们的笑找一个无伤大雅的借口。医生领着老婆离开了并一起进了篷车,军官们也在小酒馆里躺了下来,盖上潮湿的军士衣;但是他们久久不能入睡,时而谈论医生刚才的惶惶不安和他老婆的兴高采烈,时而跑到外面,通报篷车里有什么动静。罗斯托夫好几次蒙上头想入睡,却又有什么评论吸引了他,就又开始谈起来,又传出了无缘无故的、快活的、天真的笑声。
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于1863年至1869年写成的一部卷帙浩繁的长篇小说。它以库拉金、罗斯托夫、保尔康斯基和别祖霍夫四大贵族家庭的生活情节为线索,气势磅礴地反映了1805年至1820年俄国社会的重大历史事件。托尔斯泰肯定1812年俄国反对入侵的卫国战争的正义性质,谴责拿破仑的野蛮侵略,歌颂库图佐夫领导的一场反侵略战争的胜利,多方面地表现出俄国人民反抗侵略的爱国热忱和英勇斗争精神。但这只是小说的背景,它的中心主题是表现俄国贵族的命运和前途。根据托尔斯泰对俄国地主的看法,贯穿全书的主要人物鲜明地分为两大类。一类以库拉金为代表,这是远离人民、接近宫廷的上层贵族,他们自私贪婪、虚伪堕落,甚至在困难当头的重要时刻仍然争权夺利,互相倾轧,沉湎于荒淫无耻的寻欢作乐之中;另一类是彼尔·别祖霍夫、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和罗斯托夫,他们是接近人民的庄园贵族,厌恶上流社会的空虚无聊,其中有的经过长期的复杂的精神探索和卫国战争的洗礼,最后在基督的《福音书》和宗法式老农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归宿,成为献身国家社稷和人民幸福的社会精华。作家否定前者,给予无情的揭露和鞭笞;肯定后者,给了他们以满腔热情的歌颂。整个长篇小说成功地把大规模的战争场面和多方面的和平生活有机地结合到一起,借助于庞大复杂而有条不紊的结构,提供了当时俄国城市乡村纵横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塑造了丰富多彩的人物群象;其中一些主要人物,通过作者特有的心理分析,性格生动鲜明,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